我有幸結識兩位世紀老人,一位是董竹君(一九零零──一九九七),另一位鄭超麟(一九零一──一九九八)。
大約是在一九四二年,我買到一部上海中華書局出版,俄國作家梅勒什可夫斯基所著《諸神復活──雷翁那圖.達.芬奇》,譯者綺紋即鄭超麟。當時對綺紋其人一無了解,到後來才知道。
一九八八年前後在三聯書店任職時,出版了一批外國文學傳記,《諸神復活》是其中的一本,但無法與譯者取得聯系。
還是樓適夷先生和我談起鄭超麟,他曽經被國民黨逮捕,在南京中央軍人監獄和鄭超麟關在一起,當時他和鄭超麟是不同政見者,一是共產黨員,一是托派。監獄「教誨所」長沈炳銓為了照顧關在牢里的一批「文化人」,讓他們翻譯德文《軍事法典》,名為翻譯,實際是跟老師學習,老師就是鄭超麟。譯稿拿出去出版,得到稿費。鄭超麟譯得多譯得快,拿的稿費也多,買了不少食品,藥物和營養品。他自己所需不多,常常大部份送給難友,不管這些難友是和他同政見或不同政見的。
鄭超麟因反對國民黨坐了七年監牢。解放以後,又因托派問題被捕坐了二十八年監牢,一九七九年恢復自由,被聘為上海市政協委員。從適夷先生那裡知道鄭超麟先生傳奇的一生,非常想一見這位畢生為共產主義信念奮鬥的老人,一九九六年出差到上海,得便拜訪了他。
鄭超麟住在一所簡陋的居民樓裡。第一次見面,就給了我十分親切的印象。我在他面前是個後生小子,鄭老卻一點也沒有架子。
鄭老說:我和你是同行。原來早在二十年代鄭先生任中共中央宣傳部秘書,負責編輯中央機關報《向導》、《布爾什維克》,黨的出版機構叫「人民出版社」,而我去拜訪他時,是北京的人民出版社負責人。
從那以後,我們之間通過不少封信。我竭力鼓動鄭老撰寫回憶錄,因為他是早期黨史的見證人,已經很難找出第二個人。鄭老一九一九年赴法勤工儉學,一九二二年參加建立少年共產黨,一九二四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在一張一九二三年拍攝的「少年共產黨」改名「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旅歐支部」大會留影中,有周恩來、王若飛、陳喬年、鄭超麟等人。
一九八二年人民出版社以「現代史料編刊社」名義出版《鄭超麟回憶錄》,只印了一千冊,內部發行。
一九九八年我把鄭老前前後後寫的回憶錄,以及《論陳獨秀》、《馬克思主義在二十世紀》,加上詩詞《玉尹殘集》、詩詞近作滙編三卷《史事與回憶──鄭超麟晚年文選》數十萬言交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為編此書,全稿我閱讀了三遍:第一遍為初讀,第二遍為編選,第三遍是看排印清樣。在北京植字排版,制成菲林寄香港付印,力圖在鄭老百歲大壽前出版。出版社全力以赴,將第一冊書趕送到上海,飛機中午到達,鄭老卻已在當天上午去世,距他心血結晶送達上海僅差數個時辰。令人欣慰的是,鄭老生前為文選寫了一篇自序,也可說是遺言。
最近,東方出版社作為「現代稀見史料書系」之一,重印此書。我願借此機會鄭重向讀者推薦這部有關中國現代革命史的參考讀物。
還需要提到的是,當年我遍這部書,香港出版這部書,曽得到羅孚先生的資助,他為此賣了一幅藏畫。為此鄭老特在香港版的自序中感謝羅孚先生。香港版還附錄羅孚的《鄭超麟老人最後一封信》一文,記述與鄭老之交往。遺憾的是,東方出版社重印本未經我的同意將自序和羅孚的文章全部刪去了。我希望羅孚的這篇文章一同刊出,也算是書林史話吧。
附錄
鄭超麟老人最後一封信
羅 孚
一
羅孚先生:
昨日意外地收到您的信,喜出望外。
我們雖未見面,但心交已久。不記得哪一年,香港雜誌(《中報月刊》或《明報月刊》)在拙作《玉尹殘集》尚未出版的以前,便以「程雪野」筆名,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我頗惊異,因為非熟人不能寫這篇文章,但其中某些事實有出入又不像熟人所寫。我和朋友猜想了多時不得解決。直至認識了范用先生之後才知道是您寫的,而且由此知道了您這個人,還看了大作《北京十年》,又知道您也是樓適夷的朋友,於是一切疑問都可解決了。由此,我又認識到在「市場經濟」之下並非每個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羅孚和范用此次共同無私的幫助就是證據。
在此證據之前,一切表示感謝的語言都顯得是多餘的。
但我們二人只能「心交」,今生無能會面了。我不是簡單的「違和」,而是醫院作出確診「大限已到」。所以,您隨時可收到我的訃告。
我的腦子還是清楚的,但寫得不清楚,您第一次看我的信,一定看不懂我的字,因此我請人抄一份同時寄給您。
順便寄給您近日發表的一篇評論。此文也將收入《晚年文選》。
敬禮!
鄭超麟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八日
二
這是鄭超麟老人給我的第一封信,也是他一生中最後寫的一封信。寫了這封信的第十四天,一九九八年八月一日的黎明以前,他就離開了人世。
我們希望他活得更長一些,長命百歲,可惜只差不到兩年,他就走了。我們希望他多活幾天,哪怕多活一天半天也好,只要多活半天,他的這部晚年文選的第一本書,就可以從香港趕到上海,送到他的手上,可以讓他像撫模小孩子的頭頂一樣,摩挲一番,撫摸他這晚年所得的孩子。我們遲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只差了三四個時辰,中午才到,並沒有趕上黎明。
但是,我知道當我在地球上的另一面讀到這封信時,鄭老還是在人間,甚至還是清醒的。我可以想像他習慣性的動作,除下眼鏡,把鼻尖和睫毛都湊到紙上,艱難地揮動他手中的筆,用他的心指揮他的手,以意為之地一筆一畫給我寫他看不見,我看不懂的信。
不過,有人是看得懂的,他要家人後輩抄了一份,和他的信一起寄了給我。
他說,他意外地收到我給他的信。給他的信在我也是一個意外。幾個月前,偶然看到香港《大公報》上朋友范用的一篇文章,說他手上有一部幾十萬字的稿子,是一位「九十七歲的老人,一個早期黨的歷史的見證人的,出版無期,在他的手里仿佛揘著一塊紅炭。」我心一動莫非是鄭超麟老人的著作,一問,果然不錯。
我和鄭老雖然素昧平生,卻又冒昧地和他有個一點文字因緣。八十年代我在北京幽居時,曽經在范用那里看到鄭老的《玉尹殘集》,當時還是待印本,後來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覺得這些舊體詩詞很有新意,而且又是出於這樣一位「威武不能屈」的老人之手的,就禁不住把它寫進《燕山詩話》里,送到《明報月刊》發表了。有些地方寫得不准確,這就是鄭老所說的「有出入」。
這是八九年春天的事,《玉尹殘集》秋天才出版,書出後,鄭老送了我一本,題上「某某同志惠存」,其實我不是托派。後來見他在文章中也稱老作家樓適夷為「同志」,樓適夷也不是托派。他弟弟樓子春才是托派。
回頭得說到范用了,從他那里證實鄭老有大著在他手上,我們就商量要使它及時出版問世,為鄭老祝賀他的百歲大壽。在這個過程中的後期,鄭老突然進了醫院,而且像他說的(實際是醫生說的),「大限已到」,我們於是快馬加鞭,從九月提前到八月,從八月底提前到八月初,甚至提前到八月一日,而天地圖書公司更跨前一步,在七月的最後一天把書趕出來了,無奈就只差這樣的不到半天!
在最後的日子里,我才忽然動念,給這位沒見過面的老人報一個信,讓他清楚知道,書快要出了!無奈──
不過,這書總算趕上了能陪他大去,為他壯了行色!
他信中一再說「心交」。這只能說對了一半,他那一半,至於我只是心儀、心折、心香。他是我所尊敬的老戰士、老英雄,毫無愧色名副其實的二十世紀的世紀老人!他沒有白活他的這一世紀。
附記:信末所說他的文章,指《六十年前的一場世界性爭論──〈從蘇聯歸來〉(附〈答客難〉)新序》。這兩書都是紀德的作品,當年蒙冤,今已平反。
一九九八年八月於加州硅谷
原載《文滙讀書週報》,2004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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