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陈独秀是不是”民主社会主义“者

《炎黄春秋》2007年第2期，发表了谢韬先生的《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文。该文本是作者为辛子陵《千秋功罪毛泽东》一书所写的序言：《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刊登在《炎黄春秋》时题目作了改动。文章刊出后反响较大，互联网上赞成者有之，批评者有之。某些陈独秀研究者，想当然地以为“民主社会主义”与陈独秀的扩大与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思想一致，便说陈独秀是“民主社会主义”者。这一说法，关系到对陈独秀评价的大问题，因此我在这里着重论述陈独秀的扩大与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思想，同时对陈独秀是不是民主社会主义者这个问题进行辨正。

(一)

    社会主义必须扩大和加强社会主义民主，无民主，即无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这是陈独秀在社会主义民主问题上的思想核心。

陈独秀在晚年说过:“现在苏联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专政到反动派，我举双手赞成，但专政到人民，甚至专政到党内，难道是马克思、列宁始料所及吗？此无它，贱视民主之过也”。⑴陈独秀在《我的根本意见》⑵中说得更清楚：“政治上的民主主义和经济上的社会主义，是相成而非相反的东西。……无产阶级政党若因反对资产阶级及资本主义，遂并民主主义，亦反对之，即令各国所谓‘无产阶级革命’出现了，而没有民主制度做官僚制度之消毒素，也只是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史大林式的官僚政权，残暴、贪污、虚伪、欺骗、腐化、堕落，决不能创造甚么社会主义。”苏联之所以一下子倒塌，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苏联人民并没有享受到社会主义民主，他们对拯救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还有什么积极性呢？陈独秀说得好：“后期苏联，对内实行独裁，对外站在民族主义立场，而在实际上只得认为它是世界列强之一而已，若要硬说他是社会主义国家，便未免糟蹋社会主义了。”⑶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指出：“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⑷2004年，胡锦涛在法国国民议会演讲，说：“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是我们始终不渝的奋斗目标。我们明确提出，没有民主就没有社会主义，就没有社会主义现代化。”可见陈独秀这一思想，经得起时间和实践的检验。

(二)

    陈独秀认为，社会主义民主并不是否定和抛弃资产阶级民主中的一切，而是吸收和发扬其中合理的东西，用以丰富和扩大社会主义民主，使社会主义民主更加完善，更加有利于社会主义制度的巩固和发展。他曾经说过：“保持了资产阶级的民主，然后才有道路走向大众的民主。”⑸为什么陈独秀对资产阶级民主采取这种态度呢？这是因为，他认为“近代民主制的内容，比希腊、罗马要丰富得多，实施的范围也广大得多。因为近代是资产阶级当权时代，我们便称之为资产阶级民主制，其实此制不尽为资产阶级所欢迎，而是几千万民众流血斗争了五、六百年才实现的。”“如果认为资产阶级民主制已至其社会动力耗竭之时，不必为民主斗争，即等于说无产阶级政权不需要民主，这一观点将误尽天下后世。”⑹1936年3月初，陈独秀在狱中写了《无产阶级与民主主义》一文⑺，其中说：“无产阶级取得政权之后，并不是抛弃民主主义，而是扩大民主主义。”长时期以来，苏联的主流意识形态都把资产阶级民主视为伪民主，不值一提，这是十分错误的。社会主义民主，如果不吸纳资产阶级民主中合理的东西，并予以继承和发展，所谓社会主义民主也就成了一句空话。陈独秀在半个多世纪前，能够对资产阶级民主采取如此恰当的态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过人的政治识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已经洞察了苏联模式中的民主的弊端，他才明确提出这一观点的。

(三)

    那么，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有哪些具体内容呢？陈独秀也提出了意见：

第一，“‘无产阶级民主’……其具体内容也和资产阶级民主同样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合、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没有这些，议会或苏维埃同样一文不值。”⑻这里，陈独秀提出，“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资产阶级在和封建制度的斗争中懂得，仅仅一般地给公民以“集合、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是不够的，还必须给“反对党派之自由”，以便监督执政党依法统治，秉民主办事。实践证明，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里，实行两党制，是对统治阶级最有利的事。你在台上，必须依法统治，秉民主办事，如果你做得不对，在台下的非执政党就对你批评、监察、弹劾以至罢免你的职务。如果台上的执政党利用行政权否决非执政党的批评、监察、弹劾、罢免的意见，那就要重新举行大选，让人民作出选择。所以，近百年来，除德、意、日等法西斯统治的国家废除两党制外，民主国家始终保持两党制，给反对党以自由，而并不以执政党一党的利益而对反对党取缔。结果是，法西斯国家败亡了，实行两党制的民主国家胜利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意、日等国家也实行了两党制。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些国家的政局时有动荡，但资产阶级的统治却很稳固。这一经验可以参考。所以，在陈独秀看来，给“反对党派的自由”，是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特别重要”的一项内容。                                     

    第二，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必须坚决反对独裁制。一方面是给“反对党派的自由”，另一方面，坚决反对独裁制，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才有保证。陈独秀说：史大林的一切罪恶，都“是凭着苏联自十月以来秘密的政治警察大权，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不容许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这一大串反民主的独裁制而发生的。”⑼又说：“把苏联的一切坏事，都归罪于史大林，而不推源于苏联独裁制之不良……这种迷信个人轻视制度的偏见，公平的政治家是不应该有的。苏联二十年的经验，尤其是后十年的苦经验，应使我们反省。我们若不从制度上寻出缺点，得到教训，只是闭起眼睛反对史大林，将永远没有觉悟，一个史大林倒台，会有无数史大林在俄国及别国产生出来。”（10）陈独秀说这些话时，独裁制如日中天，苏联在经济发展上也取得了相当成绩，但陈独秀仍坚决反对独裁制。这是因为，独裁制是与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根本不相容的。在独裁制的统治下，可以出现表面上的社会稳定，也可以出现经济上的一时发展，但到最后，必然会失去民心，经济发展也只能是暂时的而导致其后出现停滞落后。德、意、日法西斯国家是这样，实行独裁制的朴正熙统治下的韩国也是这样，在印尼实行独裁制的苏哈托也是这样，概莫能外。扩大与发扬社会主义民主，怎么可以和独裁制相容呢？

    第三，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还必须依法制办事，便民主与法制相辅相成。陈独秀说：“民主政治之真实内容是，法院以外机关无捕人权，无参政权不纳税，非议会通过无征税权，政府之反对党有组织言论出版之自由，工人有罢工权，农民有耕种土地权， 思想宗教自由等等”。⑾这些虽属于“资产阶级民主政治”，但是，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不能离开法治，“没有这些，议会或苏维埃同样一文不值。”⑿

    我国实行改革开放以后，逐步地、积极地、有效地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因而不仅形成了生动活泼、心情舒畅的政治局面，而且经济也得到了大发展。这说明，陈独秀晚年的扩大和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思想，是一份宝贵的遗产，应该给予分析，并结合当前的中国国情，接受其中的合理成份的。

(四)

    假如陈独秀活到1951年(这时他72岁)，他会不会同意1951年的社会党国际的法兰克福宣言《民主社会主义的目标和任务》，成为民主社会主义者呢？我们的回答是：不会！

    第一、陈独秀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学习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第二国际里的社会民主党、社会党、工党，站在本国的帝国主义一边，成了社会护国主义。列宁提出“变帝国主义为国内战争”的口号，发动了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在这场论争中，陈独秀是站在列宁这一边，而反对伯恩施坦的“民主社会主义”的。

    第二、民主社会主义是在肯定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的前提下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搞的改良，而陈独秀信奉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要以社会主义社会取代资本主义社会。

    第三、民主社会主义从根本上否定无产阶级专政，而陈独秀则认为马克思所说的阶级斗争必然要导致无产阶级专政是真理。不过，他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一把双刃剑，只能施之于对付敌人，而不能施之于人民内部和党内的持不同意见者。

    第四、民主社会主义由于否定无产阶级专政，因此也否定党领导军队的必要性，主张军队国家化。而陈独秀在大革命时期即支持党组建军队，党领导军队，只是他的动作迟了一些，措施也不够得力，因此让蒋介石得以发动4·12反革命政变，而党因未掌握足够的军队而无还手之力。如果共产党取得政权，陈独秀还是要主张党对军队的领导的。

    因此，假如陈独秀活到1951年，由于他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列宁影响下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他不会同意在肯定资本主义制度的前提下的所谓社会主义，他也不会同意完全否定无产阶级专政、否定党对军队的领导的民主社会主义的纲领和主张的。

他不会支持社会党国际的民主社会主义，是可以肯定的。

注  ⑴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陈独秀》，《陈独秀评论选编》下，河南人民出版社。

⑵本文中所引述的陈独秀的文章篇目，凡不注明出处者，均见《陈独秀著作选》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

⑶《被压迫民族之前途》，吴晓明编选:《德、赛二先生与社会主义——陈独秀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

⑷《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68页，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⑸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第492页，新华出版社1987年版。

⑹《给西流的信》。

⑺《火花》报，1936年3月10日。

⑻《我的根本意见》。

⑼《给西流的信》。

⑽《后期的陈独秀及其文章选编》，张永远、刘传学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⑾《给连根的信》，张永远、刘传学编:《后期的陈独秀及其文章选编》，四川人民出版社版1980年版。

⑿《德、赛二先生与社会主义一一陈独秀文选》，吴晓明编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