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的历史中,有很多感人至深的事值得回味和传颂。其中,父子三人在党的“五大”上同时当选中央委员,就曾被传为美谈。
党的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是1927年4月末在当时的革命中心武汉召开的。大会选举的29名中央委员中,有3名是同一家人,这就是陈独秀与他的两个儿子:陈延年和陈乔年。陈乔年当选中央委员时只有25岁,陈延年当选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时,也不到29岁。
按现在的思维方式,通常人们会猜想,他们这么年轻,在党内升迁却如此之快,肯定和总书记父亲的影响有关。可党的“五大”是蒋介石在上海发动 “四一二”反革命事变、中国革命处于危急关头之际召开的。大会的主要内容是在共产国际代表的主持下,批判、纠正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陈独秀虽仍被选为总书记,但对他的批评还是非常严厉的,领导地位岌岌可危。在这样一种政治氛围下,他的两个儿子不但未受影响,还双双入选党的领导核心,应该说非同寻常。其实,绝大多数“五大”代表都认为,他们的当选是实至名归的。大革命期间,我祖父曾先后在广州和武汉从事党的工作,和延年、乔年兄弟时相过从。“文革”期间,祖父被迫闲居在家,曾两次和我谈到他们的往事,怀念之情,溢于言表。这两位年轻共产党人的形象,从此深扎在我心中,几十年时光都未能冲淡。
陈延年和陈乔年都生于安徽省安庆市。陈独秀把《新青年》编辑部迁到上海后,也把他们接到上海求学,二人双双考取了震旦大学(复旦大学前身)。但陈独秀不让他俩回家过平稳、依赖的生活,要求两兄弟勤工俭学,学会独立、劳动、吃苦。兄弟俩几乎形影不离,感情非常好,白天一起读书打工,夜间就借宿于《新青年》发行所的地板上。有时在回来路上,突遇狂风暴雨而无处避雨,哥哥延年就把弟弟搂在怀里为他遮风挡雨。兄弟俩常常就着咸菜吃大饼,喝自来水,生活十分清苦。陈独秀的夫人高君曼实在看不下去,几次要求接他们回家住,却被陈独秀一口拒绝。高君曼为此曾向友人哭诉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容不下这两个孩子。可我不仅是他们的继母,还是亲姨母,他们就如同我自己的孩子。可我怎么说都没用。”陈独秀得知后不为所动,还斥道:“妇人之仁,徒贼子弟,虽是善意,反生恶果。”
艰苦的环境,炼就了兄弟二人自强、倔强的个性。疼爱他们的祖母从皖抵沪来看他们时,见两人如此艰苦,当时便流下泪来。可当祖母提出要给予补助照顾时,两兄弟却异口同声,表示要自食其力,决不依靠任何接济。在政治上,他们也独立做出选择。尽管父亲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主要传播者,但对两兄弟吸引力最大的,却是从欧洲传入的无政府主义思潮。陈独秀希望他们去苏联留学,但他们认为法国才是无政府主义的故乡,便自主决定去法国勤工俭学。陈独秀看兄弟俩很坚决,也想让他们自己闯一闯,便没有阻拦。
延年和乔年到达法国后,在赵世炎、周恩来的帮助和教育下,终于明白无政府主义不过是“改头换面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对他们的人生道路产生重大影响的,还有一位叫阮爱国的越南籍法共党员。阮爱国对兄弟俩孜孜以求探索救国真理的精神特别欣赏,便介绍他们加入了法国共产党。这位阮爱国,就是后来成为越南共产党创始人和越南民主共和国“国父”的胡志明。中共旅法支部成立后,陈延年和陈乔年又都在1922年转为中共党员,并按照党的指示,转道去莫斯科留学--这正是父亲当初为他们设计的道路。消息传回国内,陈独秀表面上没说什么,内心却对兄弟俩的转变极为欣慰。
大革命进入高潮后,陈延年奉召回国。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便从社会主义青年团驻粤特派员、广州区委秘书,升至中共广州区委(又称中共粤区委员会)书记。当时的广东是大革命的中心,广州区委管辖广东、广西、香港等地的党组织,所属党员占到当时全国党员的35%。而区军委书记周恩来,当时还在他的领导下工作。陈延年在党内职务的跃升,应该说和乃父没什么关系,完全是因为他受到党内同志的真诚拥戴。法、苏的学习经历,使他成为当时党内不多的有较高马列主义理论水平的领导者;而早年深入社会和艰苦生活的锻炼,对他的成长益处也很大。我祖父第一次见他时,就对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惊讶不已:一张旧条桌用来办公和放文件,一个堆满书报的衣架,一把已渍得发黑的旧藤椅,一张铺着草席和补了一大块粗布的蓝被单的木板床,除此之外便空空如也。尽管当时党的机关都比较简陋,但作为全党举足轻重的一个大区委员会书记的办公室,也未免简陋得过分了。而陈延年本人的朴素衣着和他黝黑的皮肤、粗大的手脚,与其说是党的重要领导人,不如说更像一个干重体力劳动的工人。人们也常见他去广州最便宜的“三厘馆”同工人一起吃饭,甚至和黄包车夫一起拉车,边拉车边了解他们的困难和对国民革命的看法。这与那些热衷于到广东政府当官、经常在酒桌上应酬的共产党员,如“三二”事件的受害者、当时的海军局长兼中山舰舰长李之龙等人,形成极大反差。
陈延年不仅深入群众,也表现出很高的政治水平和领导水平。中山舰事件发生后,陈独秀本欲组织左派力量反击,但在共产国际的压力下,被迫对蒋介石采取妥协退让政策。而在传达中央指示的广州区委会议上,陈延年对中央代表张国焘表示了自己坚决反对的态度。他说,虽然我和陈独秀是父子关系,但我必须坚持共产党员的原则立场。当蒋介石专横地要求黄埔军校的“跨党分子”(即加入了国民党的共产党员)登记时,陈延年和周恩来毅然决定,凡身份没有公开的党员一律不予理睬。这才使后来发生广州“四一五”事变、李济深集团屠杀军校共产党员时,和祖父一样没有暴露党员身份的许多政治教官得以幸免于难。
当时,陈独秀担心陈延年会犯违反党纪的错误,便在党内公文往来之外,专门给他写了一封家书。其中引用“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的典故,劝儿子顾全“国共合作”大局。陈延年收到信后沉痛地对我祖父说:“当初在去苏联求学问题上,我们不听老头子的,事实证明我们错了,但这次我想是他错了。” 1927年4月,祖父调到武汉时,陈延年也调任中共江浙区委书记。不久他就在区委机关被敌人破获时不幸被捕。陈延年自称是受雇到这里做工的,名叫陈友生。敌人看他身穿短衣,裤腿扎着草绳,也不像“大共产党”,就当作普通嫌疑犯押往龙华监狱。不幸的是,在通过社会关系营救时,被陈延年过去的无政府主义“导师”、当时已是国民党右派的吴稚晖得知。吴在陈抛弃无政府主义加入共产党时,就曾咒骂“陈延年非杀不可”,此时立即写“贺信”给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在信中大骂陈延年“恶过乃父百倍”,竭力催促杨虎立即将其进行杀害。7月4日,陈延年英勇就义于上海龙华刑场。
与哥哥的面孔黑红、粗手大脚相比,陈乔年则长得像个“奶油小生”,英俊秀气。哥哥南下广东不久,陈乔年也奉命回国,在当时的中共北方区委书记李大钊领导下,任区委组织部部长。被称为“北李”的李大钊,尽管与“南陈”陈独秀的性格差异很大:一个善于循循善诱,一个喜欢侃侃而谈;一个处事沉稳,一个性格火爆,但二人感情甚笃,相互始终非常尊重。对于陈乔年这个区委领导成员中最年轻的子侄辈,李大钊更是悉心培养和支持他的工作。当时还处于幼年时期的党,缺乏组织建设经验。陈乔年除参与领导了北京历次重大斗争外,还参考俄共的做法,为严密党的组织,加强党员管理做了大量创建性工作。后来,中共中央向各地转发了他设计的表格,并推广北方区委加强组织建设的经验。他在党的“五大”上被选为中央委员后,留在武汉任中共中央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代理李维汉主持中组部工作。在八七会议上,陈乔年说:“我的父亲陈独秀同志执行的错误路线,导致的后果是严重的,不仅使大革命失败,党受挫折,而且也使我哥哥延年和李大钊、赵世炎等一批共产党人惨遭敌人杀害,这是血的教训。对国民党反动派只有作坚决的斗争,不能存在任何幻想。”“七一五”反革命事变后,陈乔年调任湖北省委书记。这时的湖北,是有史以来反动统治最黑暗、最恐怖的时期。所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最早就出自武汉的两个桂系军长胡宗铎和陶钧之口。由于监狱爆满,他们嫌老刑场杀人太慢,又在武汉新设了十多处公开刑场,随便杀人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一次,军法处长呈送一批破获的“共党地下联络站”名单,对于不知内情的厨师、雇工等也拟判5年、8年不等的徒刑。可胡宗铎接过名单,看也不看,就用红笔在名单上划了个大圈,批了8个字:“一律枪毙,以免麻烦。”圈划大了,把呈批单下面的军法官签名也一起圈了进去……当时我祖父任党的济难会书记,在陈乔年的直接领导下,通过各种途径千方百计营救被捕同志和安置遇难者家属。陈乔年为了“虎口”夺人,提出要“内外结合”、武装劫狱,但因敌众我寡未能成功。1928年2月,陈乔年在调任江苏后被捕。敌人施尽酷刑,但他始终坚贞不屈,并鼓励同志们保持革命气节,被蒋介石下令杀害时年仅26岁。距哥哥就义时间只相隔一年。他们的就义处都是上海龙华塔下的枫林桥畔,这两位党的重要领导人,也是同胞兄弟的鲜血,终于流到了一起。
陈乔年被捕前不久,曾去上海看望已被解职的父亲。苦闷中的陈独秀,见到儿子非常高兴,但话语间对共产国际把失败责任全推到自己身上颇为不满。陈乔年有理有据、又充满感情地说:“爸爸,不说共产国际,你自己对汪精卫过于轻信,对大革命失败是负有责任的。你现在对中国社会性质的看法也是错误的。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资产阶级身上,党必须走苏维埃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中国革命才有希望。”在座同志担心脾气暴躁的陈独秀会跳起来,但他听了儿子的话,竟像小学生一样默然良久。他们也都没有想到,这次长谈竟会是父子间的永诀。
得知乔年遇害,狱中的陈独秀老泪纵横。1937年抗战爆发,他被提前释放出狱。蒋介石知道陈独秀已被中共开除党籍,想利用其社会声望,便派说客动员他“出来为政府做事”。陈独秀断然回绝:“蒋介石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和他不共戴天!只不过现在搞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我不说他就是了。”后来陈独秀辗转流落到四川江津,1942年夏在贫病交加中死去。死前多次拒绝了蒋介石派人送来的津贴和国民党将领的馈赠,表现了“临大节而不辱”的风骨。
其实,陈延年、陈乔年和早年的陈独秀,都是被称为“理想主义者”的第一代共产党人的杰出代表。为了探索中国革命的正确道路,他们在批评和自我批评上,所表现出的心底无私、感人肺腑的亦师、亦友、亦同志、亦上下级、亦父子的关系,对于我们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的今天,也是非常有教益的。
(黄苇町 作者系红旗出版社原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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