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书生
我对陈独秀一直没什么太好的印象,说来可笑,这反感首先是一种气息上的排斥,大约自己比较胆小怕事,便不怎么喜欢陈独秀的为人。像陈独秀这种“侠骨霜筠健,豪情风雨频”的狂士,总让人觉得太奇崛,太锋芒,成见太深,即便遇见了他的文章也故意避而不读了。
这些年有很多作家朋友听说我是安庆人,总会表示羡慕,说那是陈独秀的家乡,推荐一定要看看《独秀文存》,我不以为然得很,心想天下好书那么多,哪有什么一定要看看的。
陈独秀的为人也的确离经叛道得很……总之私生活不检点,坏毛病一大堆。
陈独秀被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人称为“思想明星”, 这又是我不喜欢的一个原因,因为太有思想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这一类人通常缺乏人情味、趣味。陈独秀是天生的思想家,一言一字,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来安庆上班后,手边的存书不多,于是下了狠心,要看看陈独秀的书,一本厚厚的《独秀文存》慢慢看完了。看得慢的原因,一是此书语境的特殊;二是陈独秀思想的芜杂,加上陈氏行文,鞭辟入里,让人欲快而不得。一看之下,倒为先前的偏执而惭愧了。
《独秀文存》真是好文章,可以说是二十世纪中国最有魅力的文集之一,一篇短短的自序,便有足足的味道,堪称绝妙好词:
亚东主人将我近几年来所做的文章印行了。我这几十篇文章,原没有什么文学的价值,也没有古人所谓著书传世的价值。但是如今出版界的意思,只要于读者有点益处,有印行的价值便印行,不一定要是传世的作品,著书人的意思,只要有点心得或有点意见贡献于现社会,便可以印行,至于著书传世藏之名山以待后人这种昏乱思想,渐渐变成过去的笑话了。我这几十篇文章,不但不是文学的作品,而且没有什么有系统的论证,不过直述我的种种直觉罢了;但都是我的直觉,把我自己心里要说的话痛痛快快的说将出来,不曾抄袭人家的说话,也没有无病而呻的说话,在这一点,或者有出版的价值。在这几十篇文章中,有许多不同的论旨,就此可以看出文学是社会思想变迁底产物,在这一点,也或者有出版的价值。既有出版的价值,便应该出版,便不必说什么“徒灾梨枣”等客套话。
这篇文字是有名士气的,能见到鲁迅所推崇的那种魏晋风骨,文风上也颇有梁启超的味道,但多了勇猛,直承“唐宋八大家”之血脉。
亚东版《独秀文存》自一九二二年出版后,共印刷十次,累计印了三万二千部。要知道当时很多一线作家的书,当年也不过几千册的销量。
陈独秀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是在北大担任文科学长的两年,后来因为北京有报纸刊登了他因争风抓伤某妓女下部的消息,结束了这一段平静辉煌的岁月。
当时北大校长蔡元培是一个注重道德教育的学者,陈独秀是他发起组织 “进德会” 的甲种会员,按照规则,甲种会员必须遵守“不嫖、不赌、不娶妾”的要求。陈独秀居然传出这样的丑闻,自然要对他有所惩治。
从青史留名的角度说,陈独秀是幸运的,他一个轰轰烈烈的开头,注定了历史不能将其遗忘。陈独秀有很多自己的思想,他有自己的政治抱负,我有时候常常想,如果历史是电脑游戏,让陈独秀真放开手去玩,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陈独秀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因为失败,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壮志未酬的好印象。
结合陈独秀的文章看,我觉得他的人和文是分离的。读多了陈独秀的文章,倒是读出了温和两个字,这个表面锋利的男人,骨子里其实是柔软的,而且缺乏主见,但他表现出来的总是大无畏,无所畏。
在政治上,陈独秀是幼稚的,他把中国的希望寄托在孙中山与苏俄身上。这真是个天真的想法,事实证明,任何一个政治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必然遭遇失败。小说家倪匡评论金庸《鹿鼎记》的人物,说“康熙坐庄,结果各家皆输,庄家独赢。陈永华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在政治上,陈独秀也是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
关于陈独秀的书法,可以写上一笔。有个段子流传甚广,有一次,陈初见沈尹默,当面说:“昨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
沈听了这话,虽然“实在有些刺耳”,但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精品,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
当然,路子不同,两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陈沈二人避地入蜀,多有唱和。陈不知道沈的住处,唱和常常交给沈的学生台静农转寄。陈在信中写到:
尹默字素来工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
不知沈尹默读到“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这样的评价,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陈独秀的书法真迹,我有幸见过,张扬凌厉,外向,细看更多的是自负和内敛,他本应该是位个人主义者,可惜他的个人主义是在学问上,政治上到底还是幼稚。
陈独秀有着与政治家革命者不应该有的过于浪漫的情怀,同时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上海工会被强行解除武装后,短短时间内两万多名党员被杀害,他还在幻想着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在政治上的幼稚,后果极其危险,政治自古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与虎谋皮者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因此,陈独秀受到了严厉批判,于是,他被彻底赶出权力核心。
和陈独秀的文章相比,我更喜欢他的诗词。
陈独秀的诗真好,比那个时代很多以诗著名的人都要好,将他很多诗词放到唐宋,也可以一决雌雄。与一般文人的吟唱大不相同,他的潇洒狂放中有一些逆俗之气。我尤其喜欢陈独秀《灵隐寺前》一诗,气韵溢于笔端: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这首诗,被后人引用得很多,几乎成了代表作,“酒旗风暖”真是好句子,奇气散落,有大胸怀,“少年狂”的一个转折,让人神往。
陈独秀的诗里是有魏晋风骨的,他是晚清以来少有的好诗人,比龚自珍、黄遵宪诸人,更为果敢干脆。陈独秀诗词的好,好在不为旧气所累,古风里有新语,所谓旧体诗词者也,不过陈氏借旧的形式,一吐胸中之块垒耳。
陈独秀赠太虚法师之联语:一切无常,万有不空。此语何等洞察人世。
陈独秀无意为诗,但诗中山水是有的,陈诗绮丽中见豪放,苍凉中有愤激。一方面打倒传统,一方面接受传统,这是五四精神,这也是陈独秀的精神。我要打倒你,是因为我懂你,和今天很多人的反逆相比,民国那一代人是因为懂得所以背弃,今天的背弃,却是打空拳。
经历了政治上的跌宕起伏,晚年的陈独秀不问政治,在贫病交迫中埋头写书作诗和文字学研究。其间更是对书法兴致勃勃,逝世前一年,得知欧阳竟无珍藏有东汉隶书佳拓《武荣碑》,眼馋之下,以诗代简道:
贯休入蜀唯瓶钵,久病山居生事微。
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
晚年陈独秀付出大量精力在文字训蒙上,并撰有专著《小学识字教本》,出版前,照例送交审查,陈立夫认为书名不妥,要改书名,陈独秀坚决不同意,并说“一字不能动”,把预支的八千元稿费也退回去了。那时候他早已贫困潦倒了,比谁都更需要那些钱。这时的陈独秀,精神上更接近中国传统的儒士了。
蒋介石资助他,不搞政治,也就不想接触政治人物了,于是拒绝;胡适建议他去美国,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拒绝;朋友周恩来请他去延安,物是人非,还是拒绝。如果说很多政治人物的归隐或者下野,有作秀、韬光隐晦的成分,但陈独秀的后半生,彻底完成了一个政治人物向学术大家的转身。
陈独秀曾说:“若夫博学而不能致用,漠视实际上生活上之冷血动物,乃中国旧式之书生,非二十世纪新青年也。”其实,这个一辈子都以“新青年”自居的人,“旧式之书生”却是他最终的归宿。
二〇一二年七月十六日,安庆,湖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