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庵自传》是陈独秀留下的一篇不完整的自传,只有开头两章,约一万三千字。第一章是“没有父亲的孩子”:第二章是“从选学妖孽到康梁派”。通篇文字优美、流畅,但因没有写完,给后人留下了一段遗憾。本文作者就为什么陈独秀没有写完自传一事,进行了专题考证,可作为一段史实的补充。
胡适在《四十自述》中说:“我在这十几年中,因为深深的感觉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我的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不幸的很,这班老辈朋友虽然都答应了,终不肯下笔。”又说:“我还劝过蔡元培先生,张元济先生,高梦旦先生,陈独秀先生,熊希龄先生,叶景葵先生。我盼望他们都不要叫我失望。”此时的陈独秀正被国民党羁押在江宁地方法院监狱。对胡适所倡导的名人写自传,没有多大兴趣。当然,对于写自传,他也并非不为之心动,但由于经济的原因他颇为踌躇。1932年12月22日,他在给老友高语罕的妻子王灵均的信中说:
“《自传》一时尚未动手,写时拟分三四册陆续出版,有稿当然交老友处印行,如老友不能即时付印,则只好给别家。《自传》和《文存》是一样的东西。倘《文存》不能登报门售,《自传》当然也没有印行的可能。若写好不出版,置之将来,则我一个字也写不出。”
信中所说:“老友处”,是指汪孟邹的亚东图书馆。陈独秀一生除在北大任文科学长,和在中共初创期应陈炯明约,任广东省教育委员长外,就再也没有固定的职业,据现存的北京大学职员履历表可以看出,陈独秀在任北大文科学长时月薪三百元,比马叙伦、陶履恭和胡适等北大教授高二十元,比图书馆主任李大钊高一百八十元。嗣后,去广东应陈炯明聘,想必其薪水不会在北大之下。这对陈独秀来说,是一生中惟一的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他经济上最艰窘的时候,是老友汪孟邹和亚东图书馆给他施以援手。他在担任中共负责人时,按照当时的规定,只能从党费中每月支30元生活费,于是,作为文人的他只能一日一日地去亚东预支稿酬,为此,他欠了亚东的一笔债,在南京坐牢时,他让来探视的汪原放告诉汪孟邹,重印《独秀文存》以偿债。
汪原放回到上海后,重印了《独秀文存》,该书反响极大,所有的书款及时回笼,亚东也按照他的吩咐,以《独秀文存》的书款扣除他所欠的债,并附一份账单给陈独秀过目,陈独秀看过账单很高兴,当即给汪原放去信说:“我猜想这账上的主要意思是说《文存》的版费,除前透支外,现尚存洋三百六十四元。”
现在《独秀文存》的发行,出乎意料的好,陈独秀的顾虑应属多余,他也理当动笔撰写自传了。
时居南京监狱写此遣闷
此时曹聚仁曾代表群益图书公司前来约稿,并给出不菲的稿酬,“每千字20元,每月可付200元”。他虽认为曹聚仁“为人尚诚实,惟不知该公司可靠否,望托人打听一下。”他一直在犹豫之中,1933年3月14日,在致高语罕和夫人王灵均的信中,他又说:“《自传》尚未动手,此时不急于向人交涉出版。倘与长沙老友一谈,只要他肯即时出版付印,别的条件都不重要。”
1937年7月,陶亢德通过汪孟邹的介绍,由上海来到南京,旧话重提,一下就激起陈独秀写自传的热情。1937年7月8日,他给陶亢德复信说:
“许多朋友督促我写自传也久矣!只以未能全部出版,至今延未动手。前次尊函命写自传之一章,拟择其一节以应命,今尊函希望多写一点,到五四运动为止,则范围扩大矣!今拟正正经经写一本自传,从起首至五四前后,内容能够出版为止,先生以为然否?以材料是否缺乏或内容有无窒碍,究竟写至何时,能有若干字,此时尚难确定。”
陈独秀从1937年7月16日至25日,只用了10天时间,就完成了《实庵自传》的两章:“没有父亲的孩子”和“从选学妖孽到康梁派”,共计13000字。他在稿本上写道:“此稿写于1937年7月16日至25日中,时居南京监狱,敌机日夜轰炸,写此遣闷。”8月中旬,书稿寄往上海陶亢德,他似是交了差,再也没有过问。
陈独秀无法完成的自传
在陈独秀是“遣闷”之作的《实庵自传》,而在陶亢德却如获至宝,立即发布广告,称它是“传记文学之瑰宝”,对陈独秀终于如约交出书稿,极为称道,并附编后记说:“陈先生是文化导师,文坛名宿,搁笔久矣!现蒙为本刊撰文,实不特本刊之幸也。”《宇宙风》连载于散文十日刊的51、52和53期,书名为《实庵自传》,署名陈独秀。《实庵自传》两章,使读者从中看到“自幼便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传主,将有着怎样的童年,看到传主18岁那年赴南京乡试,是什么促使他摒弃科举,走上“康(有为)党”之路。那一个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如“严厉的祖父”、“能干而慈爱的母亲”、“阿弥陀佛的大哥”,以及院试考官和乡试考官,无不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
望孙子尽快成才的“严厉的祖父”,有个“白胡爹爹”的绰号,“孩子们哭时,一说白胡子爹爹来了,便停声不敢哭”,就是这个“严厉的祖父”,也常常因为让年少的陈独秀背诵《四书》、《五经》而“气得怒目切齿几乎发狂令人可怕”,而更让老人不解的是,陈独秀“无论挨了如何毒打,总一声不哭,他不只一次愤怒而伤感的骂道:‘这个小东西,将来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真是家门不幸!’”
与祖父的毒打形成对照的是,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便会暗自流泪,“母亲的眼泪,比祖父的板子,着实有威权,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怕打,不怕杀,只怕人对我哭,尤其妇人哭,母亲的眼泪,是叫我用功读书之强有力的命令。”他说母亲“很能干而疏财仗义,好打抱不平,亲戚本家都称她为女丈夫。”但是,母亲也有“优容奸恶,缺乏严肃坚决的态度”的缺点,而这恰恰又为他所承袭,他说:“我和我的母亲同样缺乏严肃坚决的态度,有时简直是优容奸恶,因此误过多少大事,上过多少恶当,至今虽然深知之,还未必痛改之,其主要原因固然由于政治上之不严肃、不坚决,而母亲性格之遗传,也有影响罢。”
对于“阿弥陀佛的大哥”虽着墨不多,但却将大哥既要接受“母亲严命,教我习八股,预备应考”,又要哄劝“难说话的弟弟”,上下为难,无计可施的窘态,写得跃然纸上。
在第二章的“江南乡试”中,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应试的“正人君子”刻画得更是入木三分。带着“‘读书人’这张体面的护符”,打着“奉旨江南乡试”的招牌,这班“正人君子”来到京城,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拿硬要,偷鸡摸狗,龌龊卑劣,动辄以“我们是奉着圣旨来乡试的,你们诬蔑我们做贼,便是侮辱了皇帝!”以此唬人。对旧时考场和考生百态,更是涉笔成趣,惟妙惟肖。由此他极为厌恶科举考试,并因之而与之决绝。他由“考生的怪现状”,联想到倘若这班人得了志,“国家和人民要如何遭殃”。“这便是我由选学妖孽转变到康、梁派最大动机”,并“后来接二连三做了使他们吓破了胆的康党、乱党、共产党,而不是他们所想象的举人、进士、状元郎。”
陶亢德似乎注意到书稿上所写的“写此遣闷”,故在连载时,特意给读者提示:“每期都有”,而老友汪孟邹在印发《实庵自传》单行本的《刊者词》中也说:“本集是《实庵自传》的初两章,然可从中窥见作者少年的环境和其特有的奋斗精神。先为刊出不是无有意义的。”“每期都有”和“先为刊出”,都是造成既成的事实,以催逼后续篇章的完稿。
出狱后的陈独秀,面对已是全民抗战的局面,他每天不是写文章就是发演讲,尽管陶亢德一再催逼,他仍是不为所动。这一点,陶亢德也意识到,他说:“到达汉口以后,他的全副精神就放到抗战文章上了,自传也无心思续写。”陶亢德也知现在仍催逼续写《实庵自传》,是有点“不知道缓急轻重”,可是,出于多年办刊办报的职业习惯,每次去信都忘不了叮嘱一句“有暇甚至拨冗续写的话。”1937年11月3日,陈独秀致信陶亢德说:
“弟之自传,即完成,最近的将来,亦未必能全部发表,至多只能写至北伐以前也。弟对于自传,在取材、结构及行文,都十分慎重为之,不草率从事,万望先生勿以速成期之,使弟得从容为之,能在史材上文学上成为稍稍有价值之著作。世人粗制滥造,往往日得数千言,弟不能亦不愿也。普通卖文糊口者,无论兴之所致与否,必须按期得若干字,其文自然不足观,望先生万万勿以此办法责弟写自传,倘必如此,弟只有搁笔不写,只前寄二章了事而已,出版家往往不顾著作者之兴趣,此市上坏书之所以充斥,可为长叹者也。”
陈独秀的信,已将不能续写的理由说的得体充足,而除此之外,另一条不能忽视的理由则是,纵是写出来未必就能通过国民党的书刊检查,他在逝世前3个月给郑学稼信中说:“弟之自传,真不能不写,但写亦不能出版,为之奈何?”由五四运动往下写,怎么也绕不开那么多的是非纷争的问题,纵是写出来了,也是不能出版,而“著书藏之名山,则非我所愿也”,于是,不如不写,免得徒费其力。诚如有学者所论:“《实庵自传》之未能续成,实是为特殊的历史环境所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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