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阅读《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可以感觉到鲁迅在该文中所说的焦大,确实主要是指新月社诸君子,话说得很明白,一般不会引起歧义。但问题在于,鲁迅在该文后两段还提到了新月社诸君子之外的人:
然而竟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世界上没有这许多甜头,我想,该是明白的罢,这误解,大约是在没有悟到现在的言论自由,只以能够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老爷,你的衣服……”为限,而还想说开去。
濮清泉、陈独秀认为鲁迅骂陈独秀为焦大,应该指的是这段话,显然文中的“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是有所指的。这个“还有人”是不是指陈独秀呢?笔者认为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
《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写于1933年4月17日,此前,民国政府曾两次开庭审讯陈独秀,时间分别是1933年4月14日和4月15日。据《国闻周报》记者《陈独秀开审记》一文的记载,陈独秀在第一次庭审回答问题时确实谈到了言论自由问题:
(问)何以要打倒国民政府?(答)这是事实,不否认。至于理由,可以分三点,简单说明之:(一)现在国民党政治是刺刀政治,人民即无发言权,即党员恐亦无发言权,不合民主政治原则。
对庭审的情况,当时有不少报纸快速详细报道,鲁迅应该是较为关注,对情况相当了解的。他所说的“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是不是由此而发呢?客观地说,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如果这里的“还有人”指的是陈独秀。那么,鲁迅为什么不同意其要求自由言论的观点呢?
这还从《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中找到答案。从该文可以看出,鲁迅对新月社诸君子和后面“还有人”的态度是明显不同的,对前者使用的是嘲讽的口气,对后者则要温和得多的。他认为前者是小骂帮大忙,对后者则是认为不应该对当时的言论自由抱有希望:
要知道现在虽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说开去,是连性命都要送掉的。即使有了言论自由的明令,也千万大意不得。这我是亲眼见过好几回的,非“卖老”也,不自觉其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鉴焉。
可见鲁迅对后者更多的是提醒,提醒其要认清残酷的现实,不要对政府的言论自由抱任何希望。语气是带有善意的,充其量是批评,还称不上骂,也没有将其比焦大的意思。
可见,鲁迅该文中的“还有人”如果指的是陈独秀的话,他不过是提醒老朋友陈独秀,以其阅历之丰富,早该看出政府的独裁实质,不该对其存在任何幻想,这远没有濮清泉说的那么严重,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骂陈是《红楼梦》中的焦大”。当然,限于资料,笔者还不感把话说得太死,《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到底有没有涉及陈独秀,还有很大的探讨空间。
但不管怎样,从濮清泉的《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来看,他和陈独秀确实都认为鲁迅该文中谈到了陈独秀,这一事实确实是存在的。
鲁迅和陈独秀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同道,后来虽然各自所走的人生道路不同,但彼此是相互敬重的,对对方有着较高的评价。即使陈独秀认为鲁迅在文章中骂自己是焦大,但据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介绍,这也并不影响他对鲁迅的赞赏:
谈到鲁迅,陈独秀说,首先必须承认,他是中国现代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他的中短篇小说,无论在内容、形式、结构、表达各方面,都超上乘,比其他作家要深刻得多,因而也沉重得多。
总之,我对鲁迅是相当钦佩的,我认他为畏友,他的文字之锋利、深刻,我是自愧不及的。人们说他的短文似匕首,我说他的文章胜大刀。
确实,陈独秀不是“小气”的人,正如他本人所说的,无论鲁迅骂得对与不对,他都不计较,更不会去反骂。这样都不影响他对鲁迅的赞赏。反观鲁迅,也是对此,他一生虽然和很多人进行过论战,可以说是骂人无数,但大多还是就事论事的,并不因事废人。他对陈独秀一直是十分敬重的,对其当年催促自己写小说的情谊还是颇为感念的。比如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曾有这样的话:
这里我必得记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在写于1934年8月1日的《忆刘半农君》一文中,鲁迅对陈独秀的为人、性格作过一个十分生动、形象的比喻: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在该文中,鲁迅还明言他“佩服陈胡”。陈指陈独秀,胡指胡适。
可见无论是陈独秀还是鲁迅,尽管个人人生道路的选择不同,思想立场各异,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彼此之间的敬重和情谊。前辈学人的这种气度和胸怀非常人所及,堪称典范,是值得后学者借鉴和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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