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的一天,我到安庆市图书馆查阅地方文献,意外的发现了一幅署名陈延年的挽联,喜疑交加。喜的是,我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陆续发现了陈独秀1898年写的一首五言诗和1904年写的一幅挽联,并著文将迄今陈独秀最早的诗和联,公布于网络报端。今天,我和陈延年又不期而遇。
欣喜之余,又有些疑虑:署名的陈延年,是陈独秀的长子陈延年,还是同名同姓的他人呢?独秀先生著作等身,仅任建树、李银德主编的《陈独秀著作选编》,就皇皇六卷计277万字。而陈延年的文章、政治报告和书信,到目前为止仅发现九篇,加上标点符号尚不足13000字。只言片语,对于陈延年烈士的生平研究,亦是弥足珍贵。那么,这果然是我期待的陈延年吗?
那一天,雨下得哗啦啦。我顶着一张旧报纸,赤着脚趟水往家赶,浑身都是淋化了的铅字。在雷雨交加的行走中,我一步步捋清了思路,对署名陈延年的挽联有了初步的认知。
这是一册挽词,题耑的是清道人。清道人叫李瑞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进士,出任过两江师范学堂的监督,既是教育家、书画家,又是收藏大家。我藏有《安庆城隍庙碑拓片》,就是清道人的旧物。虽然是传统的经折装,却开本宏阔、变裱为贴,妥妥的大家风范。仅此研判,援得清道人题耑的,自然不会是凡夫俗子。
果然,这册挽词是写给一位怀宁籍的贡生,叫邵国霖。清光绪年间,袁世凯出任朝鲜公使,邵国霖是项城的随员。八年里,邵国霖由“县丞、擢知县、晋衔同知”。不过,这位官运亨通的邵国霖,偏偏不走寻常路,弃“项城之势位富厚”,归隐故里的“龙山旧庐”,悬壶自给,做了一位“不良相而良医”的村老。
民国六年(1917),七十九岁的邵国霖自挽一联:
志学但安贫与古为徒 不怨不尤反求诸己
逃名以终老而今可免 善继善述敢告后人
便溘然而逝。为其遗像作赞的,是时任安徽省长黄家杰。送来挽联的,有出任过民国首任总理的唐绍仪,有太湖的赵继椿,桐城的阮仲勉、姚永概。更多的则是怀宁老乡,诸如胡家的胡远濬、胡远勋、胡远芬,舒家的舒景蘅、舒铁香、舒鸿贻,国大代表何雯、张伯衍,还有陈际唐、马伯瑶、丁述明、郝秀观、冯如简、产绍泗等官绅名宿。
送来挽联的一干名人之间,有一位“非著名人物”叫姜超。姜超的伯父姜颖生,和陈独秀的嗣父陈衍庶是“正厅级”的同僚,同为“左清晖而右麓台”的大画家。关键的是,姜超的夫人是陈独秀的二姐。继姜超之后,是陈永年的挽联,陈永年是陈独秀长兄陈孟吉的儿子。当年军阀倪嗣冲查抄陈家大屋,陈延年陈乔年越墙而逃,被军警错抓的就是这位陈永年。紧随陈永年挽联的,便是让我喜疑交加,署名陈延年的挽联。
挽词中的祭文,是姜超写的。读罢祭文,方知姜家与邵家有世谊,姜超授业于邵国霖,并与其哲嗣邵仁溥乃莫逆之交。先师故去,弟子姜超带着外甥和挽联同去吊唁。署名陈延年的挽联,就是陈独秀长子陈延年所为,似在情理之中。
读《义门陈氏宗谱》,我关注了一个细节。陈衍庶的原配桐城拳庄的方氏早殇,续娶浙人谢氏,并纳怀宁邵氏为侧室。陈衍庶侧室邵氏和邵国霖皆为怀宁之邵,若为同宗,那么陈家和邵家便多了一份姻亲关系。而姜超前往凭吊,除了和邵家的师门之谊、莫逆之交,又添了陈家女婿的身份。巧的是,送挽联的还有一位“非著名人物”叫吴向荣,他娶了陈独秀的大姐,同为陈家女婿,和姜超是“一担挑”的连襟。陈孟吉早殇,陈独秀投身革命,陈家的大女婿吴向荣、二女婿姜超,只好带着陈孟吉和陈独秀的子辈陈永年陈延年,奔走于治丧的礼仪之中。吴向荣也好,姜超也好,陈永年也好,他们都在勉力的支撑着陈家门庭,陈延年身为陈独秀的长子,呈上一幅挽联,当在情理之中。
哀词成册的1917年,陈延年已离开安庆两载,刚刚考进上海震旦大学。据彭健华回忆:1916--1917年间,陈延年的祖母谢老夫人,曾到上海看望过延年和乔年;据陈松年回忆,1919--1920年,陈延年陈乔年在法国留学时,给家里写过书信,还寄来一些杂志。从这两段回忆看,陈延年在上海和法国期间,和安庆的家里一直有着讯息沟通。邵国霖以“援光武故人之例”而饮誉乡里,闻悉噩耗的陈延年,于沪上寄来挽联,也在情理之中。
陈延年在安庆读私塾,进怀宁尚志小学堂,继入全皖中学,在彭健华、陈松年的回忆录中,均有表述。陈松年对兄长陈延年是极为敬佩的,他说:延年的文章写得好,看过他文章的先生都说,若是再行科举,延年必能入泮折桂。那么,我们便来看看,这幅署名陈延年的挽联:
千秋峻节并流传 从牛牢子陵以来更逢逸老
一载乡贤替陨落 于朗斋晴庵而后又哭先生
上联用牛牢子陵之典,牛牢和子陵皆为东汉初年的名士。汉光武帝布衣时,牛牢曾谶言刘秀当为天子。后来刘秀称帝,便请牛牢入朝为官,牛牢以疾恒辞;子陵是刘秀的同窗好友,刘秀登基后思贤恋旧,屡召子陵,子陵遂埋名换姓,隐居在桐庐的富春江畔,终日耕读垂钓。牛牢子陵这种不慕富贵、不图名利的思想品格,就是挽联中的“千秋峻节”。作者笔锋一转 ,取邵国霖不就项城之聘,而推为当代的牛牢子陵。行文遣意之间,油然“山似文章不喜平”之境。
下联让我们一下子回到了1976年,这一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离世,三次垂泪成了我们记忆中最不幸的一年。同样不幸的1917年,朗斋、晴庵和邵国霖这三位怀宁乡贤交替陨落,而让撰联人泪眼婆娑的朗斋、晴庵,是何许人呢?
朗斋是怀宁洪思亮的字,因仰慕乾隆名士洪亮吉的刚正不阿,将原名洪钧改为洪思亮。这位光绪三年(1877)的进士,出任过浙江衢州知府、安徽高等学堂的监督。而晴庵则是怀宁方朗的字,方朗早年从戎,以军功而县丞、同知,再擢吉林分巡道,是位官居四品的大员。
在我的记忆里,朗斋、晴庵和同邑的陈家,均有瓜葛。民国肇始,陈独秀出任安徽都督府秘书长时,朗斋任民政司长,是为搭档。晴庵世居怀宁渌水乡(今安庆市宜秀区白泽湖乡),周边“九里十三庙”,都是方家的土地田产。而义门陈氏祠堂就坐落在渌水乡的地盘上,两家不免惺惺相惜。
和洁身不臣的邵国霖一样,朗斋为人儒雅、为官清廉。衢州教案时,朗斋因敢于直言而挂靴。晴庵为官时,作为中朝勘界代表而据理力争,为维护大清宗地立下了汗马功劳。晴庵归田后,赈灾济困、捐资助学,是出了名的“方大善人”。
陈延年就读的怀宁尚志小学堂,金主之一便是其祖父陈衍庶,捐了纹银五十两。方大善人晴庵则捐以桐城大龙湾田租,计一百五十五块大洋。而朗斋不置田产,家无浮财,捐了二十块大洋。
不论挽联的平仄对仗,单就引经据典,将邵国霖、朗斋、晴庵比拟于牛牢子陵,足见其立意之高。既表达了对乡贤的崇敬和哀思,又抒发了撰联人的志向和情怀。按当年那位先生的评判,非入泮折桂的陈延年而不能为,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陈延年的署名之下,还有翥虚怀宁四个小字。按照哀词的体例,是名、字和籍贯的排序。陈延年是名,怀宁是籍贯,而翥虚便是字了。据《义门陈氏宗谱》,陈延年是遐字辈,谱名叫遐延,无字号记载。据黎显衡《陈延年》一文,陈延年曾化名林木、陈东,笔名用过人、东,再无它载。那么,从今天起,陈延年除了名、谱名、笔名、化名,又出现了一个字叫“翥”,翱翔苍穹的意思。
陈家的长者,借传说中的仙鹤,来寓意长寿,故以延年名之。不过,陈延年并没有像他的名,如鹤一般长寿延年,倒是像极了翥虚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
原载:2020年8月21日《安庆晚报》安庆传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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