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陈独秀资料,主要有三个来源。
其一,得自李银德先生,李银德先生今年八十九高龄,大家都以李老尊称。李老是原安庆市委党史办主任,担任过安徽省、安庆市陈独秀研究会副会长,主编过《陈独秀著作选编》《陈独秀诗词选集》《陈独秀学术研究通讯》。李老送我的书刊数十件,其中1981年编印的《陈独秀研究参考资料》殊为难得。
其二,是张皖莉、房学蓬两口子送的。1983年,我和张皖莉同在一家企业的科技情报室。张皖莉的先生房学蓬是安庆书画院院长,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吃了不少“白食”。除了院长的“墨宝”,我还得到了一箱特殊的“宝贝”---陈独秀研究资料。
这些资料的原主叫张君,是一位参加过新四军的老干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张君是安庆市图书馆馆长、也是安庆市陈独秀研究的开启者。最早的《陈独秀诗选》,就是张君、房学蓬共同编印的。张皖莉、房学蓬伉俪,是张君的女儿和女婿。
第三个来源,靠的是“自食其力”。不花钱的,来自图书馆、电子图书数据库,然而花的时间和精力,却是钱买不回来的;需要花钱的,是旧书网和拍卖会。不过有时候,钱真花不掉。网上曾挂过一本陈昔凡题耑的文集,我单下了、款汇了,店主却以找不着为由撤了单、退了款,让我捂着钱包,惆怅了许久。
2013年3月,在山东德州弘文团队的拍卖会上,有一套亚东书局四卷本《独秀文存》。这是一场小拍,仅有目录而无图录。那时侯微信没火、高铁没通,只能转车赶场子。
我马不停蹄的赶到德州,在预展上见到了这套《独秀文存》。虽然都是亚东书局的,不过四卷中的第三卷,开本略小,显然不是同一个版本。首卷中有蔡元培的序,序文如下:
二十五年前,我在上海警钟报服务的时候认识陈仲甫君。那时候,我们所做的,都是表面普及常识,暗中鼓吹革命的工作。我所最不能忘的,是陈君在芜湖,于同志数人合办一种白话报,他人逐渐的因不耐苦而脱离了,陈君独力支持了几个月,我狠佩服他的毅力和责任心。
后来陈君往日本,我在欧洲,多年不相闻问。直到民国六年,我任北京大学校长,与汤君尔和商及文科学长人选,汤君推陈独秀,说独秀即仲甫,并以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问明陈君住址,就到前门外某旅馆访他,他答应相助。陈君任文科学长后,与沈尹默、钱玄同、刘半农、周启民诸君甚相得,后来又聘到已在新青年发表过文学革命通讯的胡适之君,益复兴高彩烈,渐渐儿引起新文化的运动来。
后来陈君离开了北京,我们两人见面的机会就狠少,我记得的止有十五年冬季在亚东图书馆与今年在看守所的两次。他所作的文,我也狠难得读到了。
这部文存,所存的都是陈君在新青年上发表过的文,大抵推翻旧习惯创作新生命的态度,而文笔廉悍,足药拖沓含糊等病,即到今日,仍没有失掉青年模范文的资格,我所以写几句话,替他介绍。
中华民国二十二年四月蔡元培
末卷有版权页,注明此册为1934年3月发行的第十版。《独秀文存》从1922年11月到1934年3月的十二年间,亚东书局一共发行了十个版本,此版为终结版。
1932年10月,陈独秀在上海被捕。1933年4月,陈独秀被南京江宁地方法院判处13年徒刑。就在此时,蔡元培专程赶到监狱看望了陈独秀,并为《独秀文存》第九版写了序文。蔡元培目的有二,一是通过序言的影响扩大发行量,为陈独秀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二是重申自己和陈独秀旧交,为陈独秀提供道义上的声援。
蔡元培在序言中,用了“廉悍”二字,此典出自《柳子厚墓志铭》:“儁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蔡元培借韩愈之口,将陈独秀的文章比之于柳宗元。序中还提到了汤尔和,陈独秀出任北大文科学长,得力于汤尔和的举荐,而陈独秀出走北大,也拜这位汤尔和所赐,蔡元培旧事重提,就是想做和事佬。其实,陈独秀和汤尔和的是是非非,无关私德,在乎信仰。
一年后,一定是畅销的缘故,亚东书局发行了第十版《独秀文存》;一年后,或是蔡元培、章士钊众人的奔走,陈独秀被改判八年徒刑。我想,此时此刻,陈独秀一定是有感知的。1940年,偏于江津的陈独秀,得知蔡元培去世,作了一篇《蔡孒民逝世后感言》,其中写道:
一般的说来,蔡先生乃是一位无可无不可的老好人,然有时有关大节的事或是他已下决心的事,都很倔强的坚持着……他从不拿道德向人说教,可是他的品行要好过许多高唱道德的人。
看来,陈独秀视蔡元培为知己、为君子,才有了这番发自肺腑的感言。
拍场上的亚东书局四卷本,虽有版本上的瑕疵,我是不在意的,就像偶尔作些打油诗,管它什么对仗平仄。或是行家看不上,或是八年前的红色文献,就没现在这么火,仅仅一个起拍价,这套亚东书局的《独秀文存》,与我便是“抱得美人归”了。
回来以后,我在摩挲之间有了新发现。除了补配的第三卷,每卷正文的首页都盖有“南京安徽中学图书部”的印章,封三的内页还贴有借书卡的插袋,原来这套《独秀文存》,是南京安徽中学校的旧藏。
南京安徽中学始于1904年,当时叫安徽旅宁中学,创办人是安徽歙县的汪鞠友,而陈独秀和这位汪鞠友竟有两代的瓜葛。陈独秀17岁写《扬子江形势论略》,汪鞠友的父亲汪宗沂是安庆敬敷书院的山长;1911年辛亥革命的前夜,陈独秀写下著名的《存殁六绝句》,其中“汪叟剧谈骋古今,论才恸惜老成心”,就是追忆汪宗沂这位老前辈的。
汪鞠友是汪宗沂的次子,光绪二十年(1894)举人。可是此子偏偏不走寻常路,和柏文蔚、赵伯先、江彤侯一起,在南京组织强国会。1905年,秀才陈独秀也不走寻常路,和柏文蔚、常恒芳在芜湖成立了岳王会。强国会、岳王会都是以推翻满清、抵御外侮为目标的进步社团。1912年,清帝逊位民国伊始,柏文蔚出任安徽都督,陈独秀任都督府秘书长,汪鞠友为省议会参议员。
南京安徽中学,坐落在南京的白下路。同治十二年(1873)的时候,叫上江考棚,是安徽学子到南京参加科举考试的地方。光绪二十三年(1897)八月初七,18岁的陈独秀,和大哥、大哥的先生、大哥的同学和先生的几位同学,从安庆来到这里,参加了陈独秀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乡试。
37年后,陈独秀被关押在南京的大牢里。陈独秀在大牢里写下了《实庵自传》,第二章写的就是江南乡试,结尾是这样的:
又联想到所谓抡才大典,简直是隔几年把这班猴子狗熊搬出来开一次动物展览会……,因此最后感觉到梁启超那班人们在时务报上的话是有些道理呀,这便是我由选学妖魔变到康梁派之最大动机。一两个钟头的冥想,决定了我个人往后十几年的行动。
五月的一天,我和李银德先生一起来到独秀园,看着络绎不绝的拜谒人群,我倏的想起和独秀先生关联至深的这套《独秀文存》。倘如把独秀园的展橱作为它的归宿,那与墓冢不过百武之遥。独秀先生要是感知,会不会把只写了两章的《实庵自传》,接着写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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