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初,陈独秀神秘地失踪了一个多月;
与之单线联系的任作民找不到他,陈延年找不到他,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陈独秀当年的秘书郑超麟,揭开失踪背后鲜为人知的秘密……
在中共党史上,总书记失踪事件仅发生过这一回———
壹
陈独秀“失踪”了
突然现身任作民住处
1926年1月下旬,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与党中央失去了联系。他哪里去了?是被秘密拘捕、暗杀,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1921年7月,中共“一大”上,陈独秀被选为中央局书记,相当于总书记;在中共“二大”、“三大”上,他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长,也相当于总书记;在中共“四大”、“五大”上,他担任总书记。加上“五四运动总司令”(毛泽东语)的身份,引人注目,所以他的行踪隐秘。
他的住处经常搬动,地址绝密。中央和他的联系,是由中共中央会计兼秘书任作民(任弼时的弟弟)单线联系的。
陈独秀最后一次露面,是1926年1月中旬接见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二大”回沪的朱蕴山。通常会见客人或者开会,陈独秀总是到上海虬江大戏院西边广东街正兴里任作民住处来,从不让客人上他家。
此后,陈独秀多日未到任作民处,他常去的上海长沙路亚东图书馆编辑所,也不见踪影。中央机关与总书记失去了联系,不由得紧张起来。
此时,陈独秀的长子、中共广东区委书记(即省委书记)陈延年来到上海,他到上海亚东图书馆,找到经理汪孟邹。汪是陈独秀的密友,居然也不知陈独秀的下落。大家都急了,陈延年甚至急得流泪。大家猜测:凶多吉少!
贰 突然现身任作民住处
陈独秀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国民党右派趁机放出谣言:陈独秀秘密前往武汉,去勾结军阀吴佩孚了。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周刊在1926年1月21日第143期上发表了题为《国民党右派的小伎俩》一文,对国民党右派的谣言加以驳斥。
但陈独秀究竟在哪里?中央机关也心中无数。估计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敌人秘密逮捕。中央派出青年团员高尔柏,去找当时正在上海远郊松江县城的江苏省长陈陶遗。高、陈两家是松江县世交。高尔柏转弯抹角地摸动态,结果陈陶遗一句也没提到过陈独秀。
实在找不到陈独秀,只得由任作民在《民国日报》上登载了“寻人启事”(联络暗号)。见报之后,依然毫无音讯!
2月下旬,陈独秀却突然出现在任作民的住处。他笑嘻嘻的,一点也没有被捕的样子。中央机关获知他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正准备上船离沪的陈延年,也被急急召回,父子相见,格外高兴。
“失踪”一个来月,到哪里去了呢?陈独秀解释说,他在1月下旬突患伤寒,住进了医院,于是与党中央失去联系。他看到了《民国日报》上的“寻人启事”,认为过些日子就可康复出院,所以没有马上与任作民联系。
此事在1926年2月下旬的《中共中央特别会议文件》中称为“陈独秀失踪”事件。
叁 陈独秀的三次婚姻
陈独秀曾结婚三次,都是公开结合的。结发妻叫高晓岚,乳名大众,是清朝安徽安庆营统领高登科的长女。结婚时陈独秀17岁,高晓岚20多岁。他们育有三子一女:陈延年、陈乔年、陈松年、陈筱秀。高晓岚是旧式女子,文盲,与陈独秀“思想相隔距不止一世纪”。
高晓岚同父异母的妹妹叫高君曼,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喜爱文学,思想进步。陈独秀与高君曼意趣相投,产生热恋。1909年,31岁的陈独秀和高君曼正式同居,育一子一女:陈鹤年和陈子美。
高晓岚于1930年8月去世。翌年,高君曼病逝。
第三位夫人叫潘兰珍,比陈独秀小20岁,是上海英美烟草公司的女工。1930年,潘兰珍和他在上海同居时,并不知道他的政治身份。1932年陈独秀被国民党逮捕,她才知道。陈独秀出狱后,仍与她生活在一起,直至1942年5月27日晚病故于四川江津。
三位夫人的身份都是公开的,友人来访,陈独秀从未让她们回避。当时,陈独秀与高君曼已经分居但未离婚。高君曼带着两个孩子住南京,陈独秀每月给她寄30元生活费。分居的原因,是陈独秀另有所爱。而这正是“失踪”的关键。
肆
神秘的年轻女子
“陈独秀女儿”
90岁高龄的郑超麟先生,记忆力不错。他用一口福建话,向我透露了陈独秀的“失踪”原因:陈独秀患伤寒病住院,确有其事,但这并不妨碍他与任作民联系;任作民非常细心、谨慎、可靠,为什么对他也保密呢?“因为那时候陈独秀与一个女人同居,所以他不愿让任何人上他家。他住进医院,也是由那个女人照料生活,不愿让任作民知道……”
那个女人,郑超麟从未见过,陈独秀也从未谈起。中共“一大”代表李达在1954年2月23日给上海革命历史纪念馆的一封信里,倒是隐约提到:
(1922年)陈独秀出狱以后……他在上海县地界的寓所,只有一个名叫李启汉的同志知道,因为李启汉在上海县地界无意中遇到了陈独秀,才进到他的寓所去,据说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和陈独秀同住着……
李达夫人王会悟在她的回忆录《忆往事》中,也曾提及:“当时党中央是秘密的,李达白天不大出门,有关信、稿等日常事务常由我做,我总要费力才能找到陈独秀。随后从陈独秀的妻子口中才得知,陈独秀另租小房子和另一女子同居…… ”
我在1990年前后曾几度访问王会悟,问及她所说的“另一女子”,王会悟说她从未见过。那位年轻女子成了一个谜。
伍 “陈独秀女儿”
据郑超麟回忆,陈独秀去世后,潘兰珍曾跟他说及一桩往事。
1937年8月,陈独秀在南京获释。9月中旬,由潘兰珍陪同前往武汉,住汉口德润里,曾在汉口青年会发表演讲。一天,有一位十三四岁姑娘来青年会找陈独秀,称是陈独秀之女,名叫陈虹。陈独秀与陈虹会面时,潘兰珍在侧。此前她从未听说过陈独秀有这么个女儿。
我从另一途径获悉:1980年,中共上海市委接到邓小平办公室转来的一封信,信是陈虹之女从新疆写给邓小平的,要求为她母亲落实政策。信中反映,陈虹原在上海电影系统工作,死于“文革”。
我访问了当年负责调查工作的王长江先生,他告诉我:陈虹出生于1924年2月15日,曾学戏,当过演员,在重庆与一姓夏的国民党官员结婚。后来,与夏某离婚,到重庆的中国电影制片厂工作,与该厂张燕结婚,生下一女。
建国后,张燕在上海电影乐团工作,陈虹则在上海一家电影制片厂当化妆品保管员。1962年起,因身体不好,不大来上班。“文革”初期,因为她不属“三名三高”之列,没有遭批斗。但有人贴出大字报,揭发陈虹乃“右倾机会主义头子陈独秀之女”,陈虹则申辩,她是陈独秀的养女,并非亲生女儿。1969年,陈虹因患食道癌去世,才45岁。
陆 陈虹身世之谜
在郑超麟回忆中,潘兰珍曾谈及陈独秀与陈虹在汉口会面时,说了一句重要的话:“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但陈虹生前给家人留下的自传,却说自己是陈独秀亲生之女。她解释,说养女,为的是减轻政治压力。
陈虹生于1924年,正是陈独秀与那位青年女子秘密同居的时候(前后同居约三四年)。见过陈虹的人说,陈虹很像陈独秀。
陈虹两次填写过“职工登记表”。遗憾的是,不仅家庭成员没提及父母,就连社会关系,也只写了姓夏的前夫。那么,怎会有人在大字报中披露她鲜为人知的身世?
再细查陈虹的档案,明白了:登记表后另附了一张纸,向组织说明若干问题,内中提及对父亲陈独秀印象极为模糊,只在汉口见过唯一一次面。她说,去找父亲,是希望父亲能接济她的生活。可是见面时,父亲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即潘兰珍),跟父亲没说几句话,她便生气地走了……
这跟郑超麟的回忆,大致吻合,但没有提到“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你母亲的女儿”那句话。
柒
年轻女子施芝英身世,迄今尚是一个谜。
年轻女子施芝英
我在陈虹的说明中得知了她母亲的名字———当年陈独秀身边那个神秘年轻女子,名叫施芝英。陈虹填写“职工登记表”时,施芝英尚在人世。档案记载着施芝英在上海的地址。
按照地址,我在安澜路一幢三层楼房里,询问这里是否住过名叫施芝英的老太太。一位老妇人告诉我,这儿只住过姓王的人家。在派出所民警帮助下,我在户籍档案中查到了施芝英的名字。
她生于1901年12月25日,安徽泗州双沟下草湾人,初小二年级文化程度。因为是家庭妇女,没有详细的人事档案。陈独秀生于1879年,比她大22岁。户籍档案还记载着施芝英的丈夫的简况:王蔚如,又名王清林,生于1898年1月6日,江苏南通人,原在南通大生纺织公司工作。
如此说来,安澜路小楼里住过姓王一家是不错的。上海人习惯对老年妇女冠以夫姓,称为“王伯母”或“王家阿婆”,那位老妇人并不知道施芝英的姓名。
他们于1965年1月4日迁往上海会稽路。他们是否还在人世?我到另一个派出所一查,王蔚如1969年11月3日因胃出血死亡,享年71岁;施芝英1973年12月23日因脑溢血病故,终年72岁。
再细翻户籍档案,发觉王蔚如、施芝英那一页之后,写着“王美珍”,注明系他们的女儿,生于1927年2月16日,备注栏写着“由香港迁来”。很遗憾,户籍上只盖了“迁出”图章,却未写明迁出年月以及迁往何处。
捌 邻居记忆里的施芝英
我试着前往会稽路,在一条长长的里弄里,两旁都是三层楼房。找到施芝英住过的那一座房子。在门口,遇见一位30来岁的男人。他一看我的介绍信,出语惊人:“喔,施芝英,不就是陈独秀的小老婆?”
介绍信只写着了解施芝英的情况,他却提到陈独秀。看来,人们记忆之中的“活档案”,比档案室里的死档案更丰富,更生动。他找来施芝英的老邻居周阿姨等好几位老邻居,你一言,我一语,谈了许多情况。
据说,施芝英细高个子,四方脸,眉清目秀。她能讲一口上海话,也会讲普通话,能看书报。待人和气,很有礼貌,人缘不错。她住在二楼,几乎不出远门,也没有什么客人来访。偶尔来过一个女人,叫她妈妈,但从未在她家住,连春节也不来拜年。
她家全套红木家具,看得出家底不错。但是,她没有工资,王蔚如也只有退休工资。施家最引人注目的,是挂着她20多岁时拍的一幅大照片,比26英寸电视屏幕还大,用红木镜框镶嵌。
那是她的半身照,年轻俏丽,光彩照人,穿高领旗袍,手腕上戴好几只镯子,手指上戴猫眼宝石戒指。这张照片在“文革”中仍挂在那里。还有一尊金质观音菩萨,拿给邻居看过,平常放在阁楼里。此外,还有全套银质餐具。
玖 晚年常怀念“老陈”
1969年,王蔚如死后,施芝英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曾向居民委员会申请困难补助。只领过一个月,就有人反映说她生活不困难。这话传进她的耳朵,从此再也没有领过,靠着变卖家中细软过日子。
她常常独自在家玩牌。每逢除夕,看她太孤单了,另一幢楼里的杨家老太太总是请她去吃年夜饭。杨家老太太跟她有几十年友谊,现已去世。据杨老太太的女儿回忆,施芝英喝酒之后,总说待她最好的是“老陈”。
杨家不知“老陈”为何人,她轻声答:“陈独秀呀!”还说起当年如何跟陈独秀一起生活,一起躲躲藏藏,做地下工作……杨家的人听得稀里糊涂,以为她酒后说胡话,没有当真。
据周阿姨回忆,施芝英看着那张大照片,常爱唠叨不停。王蔚如去世之后,多次聊起她很怀念那位“老陈”……
施芝英死于1973年冬至翌日。冬至那天,施芝英在菜场排队买了两只猪蹄膀,和人参一起炖汤,她和周阿姨共用一个灶间。夜里,周阿姨听到施芝英一声声呼喊她,急忙起床,推施芝英的门。门反锁着,她喊来居委会干部,用劲推开门,见施芝英坐在痰盂上,腹泻。居委会干部急忙喊人将她送往附近普安路185号的曙光医院。
医生检查后认为病情不算很重。居委会干部考虑到施芝英独自居住,如果要住院,没有亲人陪同、照料,便决定将她背回家中。到家后,施芝英神态清醒,连声道谢。周阿姨记得,那时大约是深夜12时。翌日清早,施芝英已死于床上。医生诊断她死于脑溢血。
拾 大照片背后的秘密
请谁料理后事呢?居委会干部记得,四年前王蔚如死后,骨灰盒是由他和前妻的子女带回南通的。于是,拍电报到南通,王的外孙女等赶来料理后事,将施芝英火化之后没有要骨灰。
清理遗物,装了一卡车,运回南通。那个装有施芝英大照片的镜框被拆过,不要,扔进了垃圾堆。邻居有位中学生,叫刘科达,好奇地翻看被扔掉的照片,发现施芝英的大照片背面,有一张同样大的照片。
唷,照片上是一个神气潇洒的男人,穿笔挺西装,理大包头,手握“司的克”(手杖)……至今,刘科达仍清楚记得照片上的形象,向我叙述着。邻居们明白,那男人便是施芝英生前常常说起的“老陈”。
消息传入杨家,他们才恍然大悟:施芝英酒后的话,并非胡言。那“老陈”便是陈独秀!我在门口遇见那位30来岁的男子,是刘科达的弟弟。他们后来从书报上见到陈独秀的照片,发觉正是施芝英所珍藏的大照片上的那个男人。
那两张大照片被扔进垃圾堆之后的命运,不得而知。倘今日尚存,则是十分珍贵的历史照片了。据说,施芝英与王蔚如无生养,那个王美珍的身世,眼下不可得知。邻居们说,王家后人走后,施芝英屋里满地撒着解放前的旧纸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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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超麟眼中的陈独秀
我曾请郑超麟先生回忆陈独秀的习性。他说,没有采访者向他问及这些细节,他的答复颇为有趣:
●陈独秀讲话,安庆口音很重,差不多是一口纯粹的安庆话。
●陈独秀脾气暴躁。有时骂人,简直骂得没有道理。
●烟瘾很重。不过,不抽普通的纸烟,而是抽雪茄———往往是低廉、劣质、很凶的雪茄。
●不大穿西服。平时常穿中装,长袍马褂。不爱戴帽子。
●陈独秀的习惯动作是遇上惊喜之事或麻烦之事,用手拍打前额。
●他中等个子,不算十分漂亮。不大讲究衣着,但干净、整齐。如果他的衣服很挺括,则表明家中定有女人服侍。
●不喝酒。因为他患胃病及十二指肠溃疡。偶尔兴致来了,喝一点点。
●不爱看戏,不看电影,喜欢看书,喜欢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