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初夏,刘海粟结束了在欧洲多国的美展,从德国乘北德公司的桑霍斯脱号轮船,于6月25日回到上海。11月,刘海粟游黄山。他对黄山之行,在《古松图》的题记中作了这样的记述:“乙亥十一月游黄山,在文殊院遇雨。寒甚,披裘拥火犹不暖,夜深更冷,至不能寐。院前有松十余株,皆奇古。刘海粟以不堪书画之纸笔,写其一。”面对佳景,冒着严寒,刘海粟勤奋作画,除《古松图》外,他还画了《朱松》《孤松》《黄山云海》《黄山松石》。1936年3月,刘海粟又创作了中国画《寒江独钓》。嗣后,他便带上黄山画作,请蔡元培、沈恩孚、李仲乾等名士大家题字。当时已年届七十三岁,曾为中华民国临时国歌《五旗共和歌》作词的沈恩孚,根据刘海粟《古松图》的题记所描述的情景,在《朱松》图留白处题了一绝:
拥衾僧院寒于铁,起写黄山一古松。
何处不留真面目,偶挥秃笔写虬龙。
蔡元培为《黄山松石》题词:
黄山之松名天下,天矫盘拿态万方。
漫说盆栽能放大,且凭笔力与夸张。
蔡元培还在此诗的第三句后面做了小字附注,曰:“人言黄山松石,恰如放大之盆景。”蔡元培又在《黄山云海》上题词:
岩岩高峰,逢逢云海。
俯仰之间,得大自在。
蔡元培题完画,招呼刘海粟坐下,与他谈起了他们共同的朋友陈独秀的事。
蔡元培说:“陈仲甫在你去德国那年,就被捕判刑了,南京汪宁地方法院以‘危害民国罪’判处其十三年监禁,现正在南京老虎桥第一监狱服刑。仲甫已定罪,目前大概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高墙之内的禁锢,对人的身心健康会带来毁灭性打击。因此我和叶恭绰、杨杏佛等都认为,应该有人去探监,去看看他,给他以精神上的支持。但我们几个都有职在身,谁去都不合适,于是就想到了你,你既无党无派,又是一个在社会上有很大影响的艺术家,也是仲甫的好朋友,你不在政府任职,老蒋就是想开罪你,也把你无可奈何。大家权衡利弊,觉得只有你去比较合适。”
刘海粟爽快地领会了蔡元培的授意,并说,我与仲甫兄已多年不见,也很惦念他。蔡元培走进书房,拿出一部《尔雅》,说:“听说他在研究古文字,这部书对他或许有点用,带给他吧!”叶恭绰也拿来一部《小学》,请刘海粟带给陈独秀。
1936年初夏的一天,刘海粟通过蔡元培的学生、教育部次长段锡朋的关系,顺利进到了监室。当时陈独秀刚洗了澡,神清气爽,喜出望外地热情接待刘海粟。许多年后,刘海粟对他所带的唯一研究生和艺术助手简繁,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他们把他关在监狱里,给他的条件还是很好的,两间房子,里面一间睡觉,外面一间当书房。他一见到我,高兴啊!拥抱!他说,海粟兄,你是旧艺术的叛徒,我是旧社会的叛徒,我们都是叛徒,都是伟大的叛徒!这个话说得多好!没有学问说不出来啊!他说,你敢第一个画人体模特,同军阀孙传芳斗,你刘海粟了不起啊!我说,你在法庭上那样大义凛然,你才是真的伟大!陈独秀说,我们都伟大!”(简繁:《沧海》(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8月第1版第685页)
刘海粟问起陈独秀的狱中生活,陈独秀立即愤愤地说:“蒋介石要我反省,我反省什么?我看他倒要反省!”他突然又从激越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对刘海粟说:“报载你去欧洲办画展,载誉归来,说点画展的事吧!”
刘海粟简略地说了在欧洲多国巡回举办画展的情况。说到国内有人反对他去欧洲举办展览时,他也激动起来,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于我的,我给他们发了个电报,我念给你听听。”他大声朗诵起来:“我为中国艺术在暗室中呼喊,一旦见光明在群星间辉耀,为完成平生夙愿,苏格拉底可以死罪,曾参可以杀人,以此罪我,亦所甘心!”陈独秀朝他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
刘海粟突然想起他提包里的礼物,说:“蔡元培先生听说你在研究文字学和古汉语,让我捎来了这部《尔雅》,叶恭绰先生让我捎了一部《小学》给你,说对你的研究一定有用。适之兄非常惦念你,他每次来沪都催蔡先生派人来看你,我是他们的代表。”他把两部书和一些特意为陈独秀带来的生活用品放到桌上。
陈独秀虽不以书法名世,但他的书法风帜独标,卓尔不群,早期的《向导》杂志刊名即出自陈独秀之手。这卷行草真实地体现了陈独秀的坦荡胸怀和昂扬激情,表明了他虽身处逆境,却傲骨依然,以及我行我素的倔强个性,可谓见情见性见风骨。刘海粟看着这幅字连连点头说:“好!好!我收下了。”
刘海粟收起《孤松》《寒江独钓》等画作和陈独秀的对联,两人再次拥抱。陈独秀祝刘海粟“二次欧游画展成功”,刘海粟则希望陈独秀“《干支为字母说》早日成书,《陈独秀自传》早日动笔!千万珍重身体”。刘海粟又说:“我们虽不能常来看你,可我们都惦记着你啊!先生多保重吧!”陈独秀松开手臂,两人互道“再见”。
1937年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在社会名流和有识之士的多方努力下,8月23日,国民政府提前释放了陈独秀。8月25日,陈独秀给上海《申报》写信申明:“自己没有什么可悔悟,冤枉坐了五年牢。”9月他去了武汉。1938年7月2日流亡到了重庆,一个月后便隐居江津。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病逝于江津鹤山坪石墙院乡间。刘海粟则于1939年11月30日乘船离开上海去了南洋。陈独秀与刘海粟自狱中一别,竟成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