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年夏至,老屋边的那位老人,离这个世界而去。
老人的年纪用的是民国纪年,寡居乡里,足不出户。我和她唯一的交集在于老屋的夏天,夜里飘来的断续的戏文。那戏文我是从来听不清楚的,它们缓慢地在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交界处呼吸,舒张。闭上眼睛我能看见它们发光的身形。隔着一方方厚重的空气我能听闻见一种对这些终究无人相和的戏文深深地眷恋,能听见一种敬重,能听见一种执念。但是我终究听不懂那戏文,它们用某一种方式努力拒绝着我。
那是时光的戏文,它们宁愿片散在空气里,也不愿意被倾听。
老人走后,在老人的居处我看见了花纹斑驳的戏服,整齐地叠放在老人安去时的床上。我想起过去的时候这些戏服常常被老人拿出来晾晒,而那个时候我是无知的,丝毫不懂得老人那种目光的流露究竟是何种情感的宣泄,以至于不理解或者轻视于她固执的守旧藏私。而面对着老人泛黄的照片,那让我想起晚清那个痴迷于傅仪皇帝的格格的容颜倏忽间把一些短小的记忆簇拥进我的脑海,我大抵明白了,作为一个曾经的世界,她的这些早已经是沁入灵魂的,只有敬重,没有藏私。
我想这是一种由内心散发而开,弥散数十年光阴的敬畏。源于挚爱。源于这些与自己灵魂结合地紧密浑然的沉淀。那些浩劫里头残留的斑驳繁重的花纹,染在戏服上之前,就已经刻在她瞳孔里,深远地像遥远的绝响,在不经意之间永不停息地弹唱。
这种沉淀,有一个端庄的名字——文化。
它是一种令无数人虔诚甚于宗教的东西。它流淌在我们的血脉,是潺潺的夜溪也是磅礴的长河。这种叫做文化的神奇物质就这样存活在我们的举头三尺的精神的原野上,浇灌着我们的魂灵,所以传说,这是一种信仰。
有这么一种说法,中国人其实并没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他们信仰的是自己祖先泣血写就的文化,这种文化在岁月的雕刻之下显得愈发遒劲坚韧,相较于欧洲大陆宗教的文化,这种文化的宗教之所厚重,让人不自主在在这宽广的原野上臣服于它,对着庞大苍茫的文化产生一种顶礼膜拜的欲望。我深以为然。
却是可惜,曾经我们自以为天朝盛世,闭关锁国百年,于是强大的欧洲文明一度在体型上远远超过我们的,我们不屑地称它为“夷”,却感叹于它的强大又恐于印加帝国的命运去向它学习。然而这突入的文明太过于繁华,我们的先驱好像曾经被大元震撼的马可波罗,被这强势的文明所震惊。于是大量的西学涌入陈旧的封建帝国,我们学习,然后希望“师夷长技以制夷”,自强保种,成就新的大夏盛世,于是诞生了一场风火猎猎“新文化”。
事实证明,我们确实做到了。一场接着一场的革新,使得我们的社会以一种快速的方式丰满着,蓬勃着。而在这个时期,做一个粗略的估算,民国的三十八年,我们的本土文化也像一颗巨大的心脏,不断喷涌生机。无数大师的名字信手拈来,王国维,章太炎,胡适.....有人感叹生不逢时,那个昌盛着祖国文化的年代我不存在,也有人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那个时代,否则明月之旁,何有星辰的一席之地?
而我又想起那个老人,那个年代,那个及笄碧玉的少女大概正在绽放,我脑海中浮现的那人,犹如一株欲展而未展开的花朵,那么兀自明艳着,感动着。
而所有的画面在下一刻崩摧!
我看见的花朵迅速的枯萎衰落,直到那个夏至,离开这一方世界。这是一番谈之色变的大劫难,一场异常“血腥”的“革命”。我看见九州华夏的皇天后土,曾经铸就了无数“神庙”。远非巴特农可比,佛罗伦萨那建了上百年还没完工的教堂也没有它厚重。美轮美奂,堂堂正正的“神庙”本身就是无数艺术堆积的艺术。但正如被外敌打破的巴特农旧梦,曾有人亲手敲碎一切“神庙”,他们曾受到过庇护,流淌着神性的血液,然后拆下“神庙”的支柱,敲碎一切的一切。
自打初中在课本上了解了这段历史,到而后听母亲讲述外祖父几十年的手札于红卫兵手中付之一炬,烙下心病,而后离世。以至于当时目睹那位老人的离去,听闻她的一生。心中自然无法原谅一些“弑父母”的逆子。而实际上,无论是谁,都能隔着那并不远的光雾,看见这段历史之后的光景。那附着在华夏大地上的精神的沃土,走过几千年的光阴,却在十年之间涂抹灰芒的碳色,成为一片焦土,焦恶得连蜀黎也长不出。所能发出的,唯有“呜呼哀哉!”的哭嚎和吊唁。
我曾想过这是不是一种命运,华夏的文化浓到极处的热烈之后通常必然是至深的悲哀,像那些举止疏狂,却只愿清谈的魏晋人,那些呼酒买醉、卧醒杨柳的梦想家,那些引朋携友、拍遍栏杆的天下客......以至于民国那场繁盛的宴席之后,竟然是如此泛着淡红血色和微漠悲哀的岁月。
但不得不说,时光和世界却是有着大仁的。
它们以万物为刍狗,却在这一刻留下了生机。于是华夏的文化并没有就此死去,而是有希望在鲲鹏的枯骨上,涅槃出渐染千年炎黄的凤凰。
当佛像碎裂,镂空的雕花破开尘埃,水墨丹青远遁海外,青花古瓷湮灭成时光里的雾霭,毫无疑问。华夏文化的身躯,有很多早已经支离破碎,而传承着古老灵魂的种子,却埋在了焦土之下。那些焦土下的魂灵在期待着文化本源的回归,甚至时至今日,它们已经在这片日渐沃厚的土壤下,开始了抽发和萌芽。
我们可以满怀欣喜的看见汉服文化的兴起,能看见设计风格和价值元素中浓厚的中国格式。这些是我们自己那些曾经死去的文化回归的剪影,这种不止于缅怀而进入现代审美的复苏,是一种蜕变和进化。明清闭关锁国的后遗症,十年浩劫的阴霾在逐渐的走远散去,我们足以惊艳这个时空的文明,终于渐免于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命运。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汉服和中国风的受面并不庞大,甚至可以算是小众文化。甚至在身边在网络,有人用嘶哑而无奈的语气喊着,中古文化是被淘汰的古着,古诗词无益于现代社会最需要的理工科的职业,古装汉服只是博人眼球的奇装异服。事实却是如此,文化的复苏之旅,显得缓慢而曲折。
我们该怎么去复兴曾经的文化?或者说,曾经的文化要怎样,才能重新展开它最美好的模样?
于此,我将所有的思索,换作在知乎上看见的一条来自一名新加坡软件架构师的回答,我想这足以说明问题:四五岁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背唐诗。不觉得痛苦,诗词押韵,和儿歌差不多。慢慢的,就长大了。春天,看到了盛开的桃花,突然明白什么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冬天,西风凛冽,天空阴沉,行人都急匆匆的奔走,到了家,烤着炉子,外边洋洋洒洒的下起了雪。知道了什么是“晚来天欲雪”,什么是“红泥小火炉”。夏天,跟爸妈去湖里玩,小舟在荷叶中穿过,知道了什么是“接天莲叶无穷碧”,什么是“水光潋滟晴方好”。秋天,过了天高云淡,就是凉风乍起,梧叶飘黄,知道了什么是“老树呈秋色”,什么是“苒苒物华休”。约会的时候,知道什么是“月上柳梢头”。灯会的时候,知道什么是“一夜鱼龙舞”。愁的时候,“伫倚危楼风细细”;乐的时候,“春风得意马蹄疾”。小的时候,“坐看牵牛织女星”;大的时候,“金风玉露一相逢”。背的那些诗词,像是看不懂的画面,存在心里。一天,遇到了某个风景,某份心情,就忽然明白那首诗,那句词,那幅画。那种感觉,是穿越千年的心意相通,它是如此恰当,以至于无法用其他的词语形容。记住了词,记住了景,也记住了情。
正是如此,那些所有埋葬在焦土的魂灵,是几千年先人心境的积累。或许难以作为生活的技能存在,但是却在我们的生活中,偶尔的,回溯几十万天的时光和某段感悟遥相呼应,以至于可以在几十年的生命里,感受到诗经到盛唐的兴衰和逶迤。
这不仅是那些诗词古文留下的意义,更是我们前去复兴的目标。复兴,不仅要求去了解和接触文化,更要去行走,见识世间所有的一切,当我辈积累的人生感悟,终于在某一天觉醒了同一河江畔隰几千年前的思绪,我们的灵魂自然觉解,于是便会对这已经从焦土中抽发木林的魂灵,致以深沉的敬畏。至此时,那些魂灵才真正复苏,焦土里的魂灵不死,而鲲鹏之骨,究竟涅槃,出生渐染千年炎黄的凤凰。
去感悟这个世界,用自己作为介质,引来曾经那完整美好的文化,便是复兴的正道。
或许某日,小楼月下,清辉倾夜,那句我从来没有听明白的戏文,终于从遥远的绝响里从浸润时光的回忆里,飘飖如风,被我拈执,在耳畔听见。
安庆二中 高二(13)班 刘卿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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