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8月,陈独秀由重庆迁到江津,这里是他生命旅程的最后驿站。江津四年,他度过一生中最为寂寥、艰难的岁月。正是这样的日子,他得以静下心来阅读和写作,除完成文字学著作外,还吟哦书写了二十多首诗和对联。这些诗作,既是他斐然文采的诗意才情的自然流露,更是他傲然不屈的人格魅力的真实体现。
相逢须发垂垂老 且喜疏狂性未移
战时江津成为中国的大后方,这里集中很多从安徽逃难来的文化人。世交晚辈葛康素正是此时前往探访,多年不见,相见后不禁惊讶:“先生老矣,着布衣,须发斑白,惟精神矍铄,尚未失少年豪俊之气”。陈独秀已是衰飒老者,山河破碎后的颠沛流离,已使他疲于奔命,而在江津竟能与那么多的故交相逢相聚,又使他的破碎的心多少获取欣悦的抚慰。他与老友方孝远相逢,并有感而作《与孝远兄同寓江津出纸索书辄赋一绝》,所抒发的正是劫后余生的感慨:
何处乡关感乱离,蜀山如几好栖迟。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乱世之中的江津,对于飘泊无依的老人,就像身体凭依的几案一样,是仆仆风尘的流难人的最好的栖迟地。处此苦难岁月,他乡遇故知,其心情的愉悦,自是难以言表,而更让诗人欣慰的是,各自个性都没因岁月的困顿而有些许的改变。“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白居易有诗:“疏狂属年少,闲散为官卑。”这里的“疏狂”也就是葛康素所说的“少年豪俊之气”。陈独秀老矣,且又历经坎坷曲折,然其刚烈豪放的个性,并没因此而有所收敛,反是越挫越超凡脱俗,越挫越特立独行。他的“疏狂”就是贯穿一生的怀疑与批判的精神,也就是他挂在嘴边常说的:“绝对厌弃中庸之道,绝对不说人云亦云豆腐白菜不疼不痒的话”,“我只注重我自己独立的思想,不迁就任何人的意见”,“我绝对不怕孤立。”1939年8月23日,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受此刺激,他愤然而作《告少年》。他的学生何之瑜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这首诗,是陈仲甫先生在四川江津鹤山坪听见史大林(斯大林)和希特拉(希特勒)成立了‘德苏协定’的消息,那正是一个无月的黑夜,他‘有感而作’的。”这是陈独秀晚年最长的一首古风体诗。他从进化论的角度指出:“局此小宇内,人力终难轻。吾身诚渺小,傲然长百灵。食以保躯命,色以延种姓。”这是人类生衍发展的基本路径,同时,又对几千年的弱肉强食的极权政治进行鞭笞,“相役复相斫,事惯无人惊。”人类社会不就是生活在这种相互奴役、相互厮杀的永久的大黑暗之中吗?谁是人类社会黑暗的罪魁祸首?“伯强今昼出,拍手市上行。”“食人及其类,勋旧一朝烹。”“高踞万民上,万民齐屏营。”“是非旦暮变,黑白任其情。云雨翻覆手,信义鸿毛轻。”他在诗后作了批注:“伯强,古传说中的大疫厉鬼也,以此喻斯大林。今日悲愤作此歌,知己者,可予一观。”何谓大疫厉鬼,乃瘟神,类似今天的非典、口蹄疫和甲型H1N1流感。这个凶神竟在青天白日之下,横行世间,坏事做绝,劣迹斑斑。苏德协定的签约,莫斯科大审判的结束,一大批当年列宁的战友的被迫害,对陈独秀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匪夷所思。已在云南的濮清泉得到这首诗后,曾去信质疑:“《告少年》是对一般独裁者而言,还是专指斯大林。”他复信说:“我给所有独夫画像,尤着重斯大林。”诗人又写道:“哲人间出世,吐辞律以诚。忤众非所忌,坎坷终其生。”一年前,他在南京蹲大狱时,就给前来探望的汪原放写下了这样的话:“天才贡献于社会甚大,而社会每迫害天才。成功愈缓愈少者,天才愈大;此人类进步之所以为蚁行而非龙飞。”如此前后联系,我们就会看出,他对天才或哲人不能为社会俗众所容纳,是多么的忧虑和不平。一方面越是伟大的天才或哲人,在全社会的压迫下,“成功愈缓愈少”,“忤众非所忌,坎坷终其生。”另一方面则是压抑、迫害天才或哲人的最直接后果是,人类社会的进步迟缓,“为蚁行而非龙飞”。当然,他是以天才或哲人自况。尽管“善非恶之敌,事倍功半成。”诗人却从不言败,从不放弃。“毋轻涓涓水,积之江河盈。”而更重要的是诗人对青年寄与希望,早在《新青年》初创时,诗人就“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几十年过去了,他仍然希望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就是诗中所说:“亦有星星火,燎原势竟成。作歌告少年,努力与天争。”不信天由命,不得过且过,敢于与天斗与地斗,与极权政治斗。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众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全民族的觉醒就足可“燎原势竟成。”他的一生极富悲剧色彩,因此,在检讨一生的行止时,不免惆怅和唏嘘:“我奔走社会运动,奔走革命运动三十余年,竟未能给贪官污吏的政治以致命的打击,说起来实在惭愧和愤怒”。他十分清楚自己已是个独行客,但他又“绝对不怕孤立”,更加注重“自己独立的思想”,“不隶属于任何党派,不受任何人的命令指使,自作主张自负责任”。他的《寒夜醉成》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精神。
孤桑好勇独撑风,乱叶狂颠舞太空。
寒幸万家蚕缩茧,暖偷一室雀趋丛。他执着于“自己独立的思想”,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被开除出党,又为年轻的托派所不容,就是这样,他仍然坚守而奋斗着,就似那“乱叶颠舞”之中,一棵独力撑持的“好勇”的“孤桑”。在寒潮袭来,大家趋暖而居时,诗人纵论天下,常常忘形于身外,以酒谈慨,依旧是心雄万夫,傲视天下,“自得酒兵鏖百战,醉乡老子是元戎。”这种沉郁悲壮的情绪,在他的另一首诗中似有同样的表现:“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湖上诗人旧酒徒 十年匹马走燕吴
在陈独秀结识的诸多文友中,与沈尹默的相识相交,颇有戏剧性。当年,他在杭州陆小任教时,曾在无意中看到沈尹默所书写的诗,此时他们并不认识,而对其诗作,心中已自有评论。第二天,他找到沈尹默,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批评道,诗好而字俗。沈尹默多少有些惊诧,此公直率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仔细一想,却又不失为“药石之言”,说的确有道理。这一当头棒喝,使沈尹默重新调整自己的书法技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成就著名的书法家。这段颇具喜剧色彩的经历,使他们成为莫逆之交。后来,他们又共在北大,因《新青年》而成为志同道合的同人。再后来,他们就天各一方,疏于音讯。如今,当他获悉沈尹默的消息,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欣然作《寄沈尹默绝句四首》:
一
在第一首诗中,他饶有兴味地回忆当年旧事.杭州西子湖畔饮酒作诗,好不自在。十年风雨,各自单枪匹马奔燕走吴,天各一方。急景流年,如今都已是衰病缠身的冉冉老者,又值山河破碎,干戈日起。此时此刻,多想与你重逢,浊酒一壶,共话情谊。在第二首诗中,他说自己之所以选择住在乡下,为的是可以看到绵亘的群山,可以听到潺潺的溪水。读书倦乏了,可就书而枕,听着杜鹃的啁啾.这是一幅多么怡人的图画。“不辞选懦事丹铅”。韩愈有诗:“不如觑文字,丹铅时点勘。”古人常将文字考订称之为“丹铅”。“选懦”犹懦怯。诗人在这里告诉老友,他正大着胆子,在撰写文字学专著《小学识字教本》。诗人接着感叹溯江西上以来,一直是病骨支离。时代大潮,社会风云都已与自己渐行渐远,渐被边缘化的感觉是,得失是非,哀乐荣辱的观念,已越来越平淡,再也不像年轻时那样的诗兴勃发,雄心万丈。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终究不是个消沉的人,“小诗聊写胸中意,垂老文章气益卑。”不平和不甘,正是他晚年的挥之不去的心结。最后,诗人对唐宋诗的审美,表现出独有的艺术观。所谓“天宝”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这里泛指盛唐时期的诗坛,这是唐诗最为繁荣、兴盛的黄金期,出现李白、杜甫、王之涣、崔颢、贺之章等著名的诗人。“无那心情属晚唐。”所谓“无那”乃无可奈何也。唐诗发展到晚唐,虽然余音回响,也出过“小李杜”,即李商隐、杜牧等,然终究是空洞贫弱,情调颓丧,与盛唐相比,自是“无可奈何花落去。”艺术的通达和发展,不在于你去追求“薄苏黄”,即接近于当时代表宋诗最高标准的苏轼、黄庭坚,而在于你因时而变,与时俱进,而这正是诗人所孜孜追求而不怠,并不仅仅局限于艺术了。他虽是著名的新派人物,然旧学功底极为扎实。当年在北大,除却蔡元培的支持外,如无文字学的专长,谅也是很难立足的。他的文章学问,知识圈内有目共睹。江津的暮年生活,给他留下空闲的时间,因此而得以挥毫赋诗写联。他和著名的佛学大师欧阳竟无过从甚密,在得知欧阳竟无藏有《武荣碑》帖时,艳羡之余,乃以诗代柬,向之借阅。
贯休入蜀惟瓶钵,卧病山中生事微。
岁暮家家足豚鸭,老馋独羡武荣碑。贯休是唐代的大和尚,有诗:“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故又称得得来和尚。诗人以贯休自喻入蜀的艰辛,卧病山中且家计匮乏,眼看年关将近,家家都已备足猪肉和鸡鱼鸭,准备着过年了。自己虽已是又老又馋,却不为“家家足豚鸭”而心动,只想借得《武荣碑》独自欣赏观摩,如能遂愿,那么这个年也就过的比任何人都有滋有味,让人羡慕了。他在江津题写了很多诗联,这些诗联的艺术价值,诚如叶尚志先生所云:“真是意飘于诗联之外,育蕴于书法之中,这便是诗家倡言诗贵含蓄,意在言外,余音袅袅,韵味无穷。书法家张扬功在书外,品蕴其中。所以文人书法讲究表现丰富的内涵、深厚的教养和多姿的文采,与专业书匠只会写字不讲内涵不同。陈独秀先生的书法、诗词、对联,形式和内容水乳交融,艺术性和思想性高度统一,高超卓越,非但与写字匠不可同日而语,且与一般市井书法家大异其趣,给人以真善美的高层次享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切无常,万有不空。”是他书赠太虚法师。其间富含哲理,内蕴禅机妙思。“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是他题赠台静农父子。更见其云水襟怀,学者风范。他为清末民初学者、教育家方守敦撰写的挽联:“先生老死无乡长,小子偷生亦病夫。”真诚地表现出自己对前贤长辈的崇敬和追思。他对捐款兴学的邓蟾秋尤为敬重,先生七十大寿,他不仅篆书“大德必寿”、“寿考作仁”,而且还书写寿联:“火学从衡称卓彦,事功耀赫当寿铭。”同乡医生程里鸣是他的好友,常借串门之机,给他问脉诊治。一日,程里鸣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人们都说你老先生是半截子革命。”他听罢摇头叹息:“你行医,不懂政治,你为我治好了病,无以答谢,给你写幅对联。”这幅对联是:“美酒饮到微醉处,好花看到半开时。”这就是他对“半截子革命”的回答,比喻贴切,自嘲中不乏调侃和慨叹的意蕴。他留下的最后一幅诗联,当是给江津县长罗宗文,诗联是:“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据罗宗文回忆:“1942年3月下旬,我调任铜梁,在离开江津之前,求他写了这幅对联:‘还师自西旅,祖道出东门。’……殊知我刚一到铜梁,即在报纸上看到他逝世的消息,乃将对联裱好珍藏留作纪念。”
病如垣雪销难尽 愁似池冰结愈坚
日白云黄欲暮天,更无多剩此残年。
病如垣雪销难尽,愁似池冰结愈坚。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雪后的天气更为阴冷肃杀。望着矮墙上的皑皑积雪,瞅着池塘上的厚厚冻冰,多像自己日益严重的病体和难以排解的愁绪。入川后,他的高血压病日益严重,以至发展到“不能用脑,写作稍久,头部即感觉涨痛,耳轰亦加剧耳。”他曾打算去成都、贵阳一游,都因为病体不支而作罢。心仪已久的成都、贵阳之行,成为他永远的遗憾。他自幼丧父,过继给叔叔陈衍庶为子,婶母谢氏视为己出,养育之恩,胜过亲母。到江津后,他让三子松年将谢氏接来,以养老送终,尽人子之责。看着老人双目失明,步履蹒跚的惨然晚景,也是多病之身的他,又怎能不触景生情,感慨伤怀呢?谢氏到江津不久便去世,他的深切的思念之情,一直郁结于心,在给友人的信中悲痛地说:“先母抚我之恩尊于生母,心丧何止三年,……弟遭丧以后,心绪不佳,血压高涨,两耳轰鸣,几于半聋”。悼念慈母的哀思未减,又增老友蔡元培逝世的噩耗。蔡元培对他有知遇之恩,想当年,蔡元培长北大的第一件事就是聘他为文科学长,放手让他进行文科改革,其间关爱呵护,才使他在北大立足,且使改革圆满成功。后来,虽然他们一为国民党元老,一为中共领袖,政治上已成水火。但是,每当他被国民党逮捕时,蔡元培都能伸出援手,给予帮助。此恩此情,令他终生难忘。他在回首往事时,动情地说:“弟前在金陵狱中,多承蔡先生照拂,今乃先我而死,弟之心情上无数伤痕中又增一伤痛矣!”1941年,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哀惋凄楚的一年。他早已听说老友李光炯避难成都,几次欲往拜访,都因病体而不能成行。谁曾想老友竟在成都逝世,闻此噩耗,凄然作《悼老友李光炯先生》:六年前,老友李光炯先生视余于金陵狱中,别时余有奇感,以为永诀。其时,余生死未卜,先生亦体弱多病。抗日军兴,余出狱避寇入蜀,卜居江津,嗣闻光炯先生亦至成都,久病颇动归思。闻耗后数日,梦中见先生推户而入。余惊曰:“闻君病已笃,何遽至此?”彼但握余手笑而不言。觉而作此诗寄余光烺君以纪哀思.光烺笃行好学,足继先生之志。先生无子而有婿矣。
自古谁无死,于君独怆神。
撄心为教育,抑气历风尘。
续见:凄惘晚年的生命绝唱——陈独秀江津诗作揽胜(二)
张家康,文史作者。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福建《党史月刊》特约作者。著有《新青年时代巨变中的人与事》(北京大学出版社)。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了诸多文章。这些文章中,多篇被《新华文摘(网络版)》《新华月报》《作家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等文摘报刊和香港《文汇报》、美国《侨报》等报刊转载。多篇被一些丛书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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