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这样,写写停停,停停改改。有一天我写得头皮发炸,双腿发麻,索性撇下正在撰写的陈独秀不管,出门逛书店。
我选择的是风入松。我喜欢这个店名。上午九点,刚开门,我是第一个顾客。走到传记架前,哇!一本本,一部部,卷帙浩繁,琳琅满目。不由自主地,我弯下腰,睁大了眼,从这头找到那头,又从那头找到这头。咦,怎么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陈独秀?不对吧,陈独秀的传记,这几年出了不少,有的还很畅销,怎么会一本没有?会不会摆在别的架上?转身问一位店员,对方显得很愕然,反问:陈独秀是谁?不知道。
无奈,我只得从架上抽出几本相关的人物传记,像蔡元培,胡适,李大钊,还有瞿秋白,还有刘海粟,随便翻。上述诸人,都同陈独秀有斩不断的联系,也许,我能从中发现某些意想不到的细节。
翻到后来,我选中的却是一本与陈独秀毫无瓜葛的《朱德群传》。
你听说过这位旅法的华裔艺术家吗?朱德群,他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从苏北的一个小村出发,先杭州,后法国,先国画,后油画,先具象,后抽象,一路进行地理的和艺术空间的大飞跃。朱德群成功了,如今打入西方主流社会,荣任“法兰西学院艺术院士”。须知,华裔人士获得这种头衔,是法兰西学院制度建立两百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我感兴趣的,是朱德群艺术生命的不断更新。人的审美眼光是极其苛刻的,正如传记作者所说,“大自然用几十亿年才雕塑出来的法国蓝色海岸、中国九寨沟、美国尼亚加拉大瀑布等,观赏一次,最多看两次之后,就没有新鲜感了,也就不会再激发出初次那样的如醉如痴……”这比喻好,激活人的联想。我不禁又想起了写作中的陈独秀,想起了散文这劳什子。说话已有五六年了,我铆着劲盯住散文,企图在这领域有所造化。我渴望成熟,追求风格。但又害怕成熟,担心定型。成熟的背后必然跟随着讨厌的衰老,定格者必然定步。我吗,我不得不向好不容易才奠定的所谓风格开战,企求日新,日新,日日新。人才是活在风骚里的,风骚的精髓就是“女大十八变”。一个人蜕变的能力越强,引领风骚的时光就越久……
就这么站在书架前,匆匆浏览了一遍朱德群的传记,随即掏钱买下。我感谢作者,为世人塑造了一个大胆求变的艺术形象。同时,也不无遗憾。作者也是一位旅法的华裔人士,我认识作者,在十多年前。作者通篇疾呼的,是创新,创新,再创新。然而,作者本人的叙述,却隐隐让人想起他从前的力作,比如什么“公鸡啼鸣效应”、“超常组合理论”、“基因突变学说”等等。我这么说,并不是苛求作者。我能想象,作者在异域谋生,写作此书,未必那么从容,那么精细。我是在借作者之镜反照自己:天啊,焉知我不也是在时常重复旧我,拷贝自己?!
转念之间,我又想起了那篇滞留案头的陈独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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