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今日之中国而谈教育,无贤不肖将共非之。上方百计仆此以为弭乱之计,下亦以非生事所需,一言教育,贤者叹为空谈,不肖者詈为多事,吾则以为皆非也。多事之说,良以教育非能致富求官也,然则教育之所以急需,正为此辈而设。空谈之说,亦志行薄弱,随俗进退者之用心,吾无取也。何以言之?盖教育有广狭二义:自狭义言之,乃学校师弟之所授受,自广义言之,凡伟人大哲之所遗传,书籍报章之所论列,家庭之所教导,交游娱乐之所观感,皆教育也。以执政之摧残学校,遂谓无教育之可言,执政倘焚书坑儒,将更谓识字之迂阔乎?以如斯志行薄弱之人主持教育,虽学生遍乎域中,岁费增至亿万,兴国作民之事,必无望也!反乎此者,虽执政尽废全国学校,而广义教育,非其力所能悉除,强毅之士,不为所挠,填海移山,行见教育精神,终有救国新民之一日。发空谈之长叹,煽消极之恶风,其罪殆与摧残教育之执政相等。即以狭义之教育言之,二三年来,学校破坏,诚可痛心,然就此孑遗,非绝无振作精神之余地;乃必欲委心任运,因循敷衍,致此残败之余,亦归残败,青年学子,用以自放,绝无进取向上之心,呜呼!是谁罪欤?吾以为已破坏之学校,罪在执政;未破坏之学校,其腐败堕落等于破坏者,则罪在教育家!
教育家之整理教育,其术至广,而大别为三:一曰教育之对象,一曰教育之方针,一曰教育之方法。教育之对象者,即受教育者之生理的及心理的性质也,教育之方针者,应采何主义以为归宿也;教育之方法者,应若何教授陶冶以实施此方针也。三者之中,以教育之方针为最要:如矢之的,如舟之舵。不此是图,其他设施,悉无意识。
第所谓教育方针者,中外古今,举无一致。欧洲中世,教育之权,操之僧侣,其所持教育方针,乃以养成近似神子(即耶稣)之人物,近世政教分离, 国民普通教育, 恒属于国家之经营, 施教方针, 于焉大异。 斯巴达 (Sparta古代希腊Laconia州之首府)人之教育,期以好勇善斗,此所谓军国民教育主义也。此主义已为近世教育家所不取(德意志及日本虽以军国主义闻于天下,然其国之隆盛, 盖不独在兵强, 其国民教育方针, 德智力三者未尝偏废),以其戕贼人间个性之自由,失设教之正鹄也。法兰西哲学者庐梭,以人生本乎自治,为立教之则,此哲家之偏见,未可施诸国民普通教育者也。德意志之哲学者赫尔巴特(Herbart),近世教育家之泰斗也。其说以品行之陶冶,为教育之极则,十九世纪言教育者,多以赫氏为宗。所谓赫尔巴特派教育学与康德派哲学,殆如并世之双峰;然晚近学者多非之,至称为雕刻师而非教育家,盖以其徒事表象之庄严,陷于漠视体育与心灵二大缺点也。现今欧美各国之教育,罔不智德力三者并重而不偏倚,此其共通之原理也。而各国特有之教育精神:英吉利所重者,个人自由之私权也;德意志所重者,军国主义,举国一致之精神也;法兰西者,理想高尚,艺术优美之国也,亚美利加者,兴产殖业,金钱万能主义之国也。稽此列强教育之成功,均有以矜式字内着。吾国今日之教育方针,将何所取法乎?
窃以理无绝对之是非,事以适时为兴废。吾人所需于教育者,亦去其不适以求其适而已。盖教育之道无他,乃以发展人间身心之所长而去其短,长与短即适与不适也。以吾昏惰积弱之民,谋教育之方针,计惟去短择长,弃不适以求其适:易词言之,即补偏救弊,以求适世界之生存而已。外览列强之大势,内鉴国势之要求,今日教学相期者,第一当了解人生之真相,第二当了解国家之意义,第三当了解个人与社会经济之关系,第四当了解未来责任之艰巨。准此以定今日教育之方针,教于斯,学于斯,吾国庶有起死回生之望乎。依此方针,说其义于下方:
(一)现实主义
人生之真相,果如何乎?此哲学上之大问题也。欲解决此问题,似尚非今世人智之所能。征诸百家已成之说,神秘宗教,诉之理性,决其立言之不诚,定命之说,不得初因,难言后果。印度诸师,悉以现象世界为妄觉,以梵天真如为本体(惟一切有部之说微异斯旨);惟征之近世科学,官能妄觉,现象无常,其说不误。然觉官有妄,而物体自真;现象无常,而实质常住。森罗万象,瞬刻变迁,此无常之象也。原子种性,相续不灭,此常之象也。原子种性不灭,则世界无尽;世界无尽,则众生无尽;众生无尽,则历史无尽。尔我一身,不过人间生命一部分之过程,勿见此身无常,遂谓世间一切无常;尔之种性及历史,乃与此现在实有之世界相永续也。以现象之变迁,疑真常之存在,于物质世界之外,假定梵天真加以为本体,薄现实而趣空观,厌倦偷安,人治退化,印度民族之衰微,古教宗风,不能无罪也。耶稣之教,以为人造于神,复归于神,善者予以死后之生命,恶者夺之,以人生为神之事业。其说虽诞,然谓天国永生,而不指斥人世生存为妄幻,故信奉其教之民,受祸尚不若印度之烈。加之近世科学大兴,人治与教宗并立,群知古说迷信,不足解决人生问题矣。
总之,人生真相如何,求之古说,恒觉其难通,征之科学,差谓其近是。近世科学家之解释人生也:个人之于世界,犹细胞之于人身,新陈代谢,死生相续,理无可逃;惟物质遗之子孙,(原子不灭)精神传之历史;(种性不灭)个体之生命无连续,全体之生命无断灭;以了解生死故,既不厌生,复不畏死;知吾身现实之生存,为人类永久生命可贵之一隙,非常非暂,益非幻非空:现实世界之内有事功,现实世界之外无希望。唯其尊现实也,则人治兴焉,迷信斩焉:此近世欧洲之时代精神也。此精神磅薄无所不至:见之伦理道德者,为乐利主义;见之政治者,为最大多数幸福主义;见之哲学者,曰经验论,曰唯物论;见之宗教者,曰无神论;见之文学美术者,曰写实主义,曰自然主义。一切思想行为,莫不植基于现实生活之上。古之所谓理想的道德的黄金时代,已无价值之可言。德意志诗人海雷(Heine 生于一七九七年,卒于一八五六年)有言曰:“海之帝国属于英吉利,陆之帝国属于法兰西,空之帝国属于德意志。”斯言也,意在讽劝其国人,一变其理想主义而为现实主义也。现实主义,诚今世贫弱国民教育之第一方针矣。
(二)惟民主义
封建时代,君主专制时代,人民惟统治者之命是从,无互相连络之机缘,团体思想,因以薄弱。此种散沙之国民,投诸国际生存竞争之漩涡,国家之衰亡,不待蓍卜。是以世界优越之民族,由家族团体,进而为地方团体,更进而为国家团体。近世欧洲文明进于中古者,国家主义,亦一特异之征也。第国家主义既盛,渐趋过当,遂不免侵害人民之权利。是以英、法革命以还,惟民主义,已为政治之原则。美、法等共和国家无论矣,即君主国,若英吉利,若比利时,亦称主权在民,实行共和政治。欧洲各国,俄罗斯、土耳其之外,未有敢蹂躏宪章。反抗民意者也。十八世纪以来之欧洲绝异于前者,惟民主义之赐也。吾人非崇拜国家主义,而作绝对之主张;良以国家之罪恶,已发见于欧洲,且料此物之终毁。第衡之吾国国情,国民犹在散沙时代,因时制宜,国家主义,实为吾人目前自救之良方。
惟国人欲采用此主义,必先了解此主义之内容。内容维何?欧、美政治学者诠释近世国家之通义日:“国家者,乃人民集合之团体,辑内御外,以拥护全体人民之福利,非执政之私产也。”易词言之,近世国家主义,乃民主的国家,非民奴的国家。民主国家,真国家也,国民之公产也。以人民为主人,以执政为公仆者也。民奴国家,伪国家也,执政之私产也,以执政为主人,以国民为奴隶者也。真国家者,牺牲个人一部分之权利,以保全体国民之权利也。伪国家者,牺牲全体国民之权利,以奉一人也。民主而非国家,吾不欲青年耽此过高之理想;国家而非民主,则将与民为邦本之说,背道而驰。若惟民主义之国家,固吾人财产身家之所托。人民应有自觉自重之精神,毋徒事责难于政府。若期期唯共和国体是争,非根本之计也。
(三)职业主义
现实之世界,即经济之世界也。举凡国家社会之组织,无不为经济所转移所支配。古今社会状态之变迁,与经济状态之变迁同一步度。此社会学者经济学者所同认也。今日之社会,植产兴业之社会也;分工合力之社会也;尊重个人生产力,以谋公共安宁幸福之社会也。一人失其生产力,则社会失其一部分之安宁幸福。生产之力,弱于消费,于社会,于个人,皆属衰亡之兆。
征之吾国经济现象,果如何乎?功利货殖,自古为羞;养子孝亲,为毕生之义务:此道德之害于经济者也。债权无效,游惰无惩:此法律之害于经济者也。官吏苛求,上下无情;姬妾仆从,漫无限制:此政治之害予经济者也。并此数因,全国之人,习为游惰:君予以闲散鸣高,遗累于戚友,小人以骗盗糊口,为害于闾阎。生寡食众,用急为舒。于此经济竞争剧烈之秋,欲以三等流氓(政治家为高等流氓,士人为中等流氓,流氓为下等流氓,以其均无生产力也)立国,不其难乎?
今之教育,倘不以尊重职业为方针,不独为俗见所非,亦经世家所不取。盖个人以此失其独立自营之美德,社会经济以此陷于不克自存之悲境也。
(四)兽性主义
日本福泽谕吉有言曰:“教育儿童,十岁以前,当以兽性主义;十岁以后,方以人性主义。”进化论者之言日:吾人之心,乃动物的感觉之继续。人间道德之活动,乃无道德的冲动之继续。良以人类为他种动物之进化,其本能与他动物初无异致。所不同者,吾人独有自动的发展力耳。强大之族,人性,兽性,同时发展。其他或仅保兽性,或独尊人性,而兽性全失,是皆堕落衰弱之民也。
兽性之特长谓何?曰,意志顽狠,善斗不屈也,曰,体魄强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赖本能,不依他为活也;曰,顺性率真,不饰伪自文也。皙种之人,殖民事业遍于大地,唯此兽性故;日本称霸亚洲,唯此兽性故。彼之文明教育,粲然大备,而烛远之士,恒期期以丧失此性为忧,良有以也。
余每见吾国曾受教育之青年,手无搏鸡之力,心无一夫之雄;白面纤腰,妩媚若处子;畏寒怯热,柔弱若病夫:以如此心身薄弱之国民,将何以任重而致远乎?他日而为政治家,焉能百折不回,冀其主张之贯彻也?他日而为军人,焉能戮力疆场,百战不屈也?他日而为宗教家,焉能投迹穷荒,守死善道也!他日而为实业家,焉能思穷百艺,排万难,冒万险,乘风破浪,制胜万里外也?纨绔子弟遍于国中;朴茂青年,等诸麟凤;欲以此角胜世界文明之猛兽,岂有济乎?茫茫禹域,来日大难。吾人倘不以劣败自甘,司教育者与夫受教育者,其速自觉觉人,慎毋河汉吾言,以常见虚文自蔽也!
(1915年10月15日《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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