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39年毛就欲“在另一时间”对胡适“整个思想系统上的错误”进行批判。但在五十年代批胡高潮中,毛一方面制止全盘否定改良的幼稚倾向,一方面说胡适对新文化运动的贡献以后可以说一说,现在不必多讲(有如说将来修中国历史,还有讲到陈的功劳),同时毛泽东又分别委托曹聚仁、周甦生,转达胡适希望他“回大陆看看”。说是:“我们尊重胡适先生的人格,我们反对的不过是胡先生的思想。”胡适回绝了毛的好意,说是:“没有胡适的思想就没有胡适。”这就引出了毛泽东1956年2月在怀仁堂对知识界代表的一席话:
胡适这个人也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批判嘛,总没有什么好话。说实话,新文化运动他是有功劳的,不能一笔抹煞,应当实事求是。到了21世纪,那候,替他恢复名誉吧。
“到了21世纪,那时候,替他恢复名誉吧”。果然言中了。其实尚未到21世纪,胡适的名誉在海峡两岸就与日俱增。不过,恰如这个句子没有主语一样,“替他恢复名誉”的主人是历史,而非某派某人之力。因为还没有到21世纪毛泽东自己就被自然辩证法带走了。毛泽东在生时不仅没替胡适恢复名誉,而且1957年将胡适留在大陆的儿子胡思杜打成了右派。胡思杜虽在报纸上发表了《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与父亲划清了界限,称父亲是“反动阶级的忠臣、人民的敌人”、“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仍难解脱,终因绝望而自杀。这大概是对胡适“顽固”表现--不“回大陆看看”的报答吧。
富有戏剧性的是,几乎与大陆批胡运动同时,台湾岛上也宣布胡适为“思想界的敌人”,也掀起了一股“围剿胡适”的狂潮。胡适泰然处之。1961年7曰26日他抄录南宋诗人杨万里的绝句,送给在狱中过65岁生日的雷震(《自由中国》主编)。
万山不许一溪奔,
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
堂堂溪水出前村。
恰反映了胡适晚年的心境。1962年2月24日,胡抱病主持台湾的中央研究院第五次院士会议,在酒会上他又谈起一个永恒话题:言论自由与思想自由。他以异样的语调,激动地说:“我去年说了25分钟的话,引起了围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体,小事体,我挨了四十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与思想自由。”不知是无奈的自嘲还是风趣的反讽。他的身子随着刚落的话音,轰然倒下,再也没起来。像一个倒在沙场上的战士,他用生命书写着一个凝重的历史遗嘱。在无地自由的国土上呼唤着自由。
25日晨,蒋介石派张群代表前往吊唁,并亲书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3月1日,公开瞻仰遗容,瞻仰者约4万人。3月2日公祭,一百馀团体、两万馀人参加。灵柩上覆盖北大校旗。灵柩暂居南港“中央研究院”,自发送葬路祭者达30馀万人。10月15日,安葬于台北旧庄墓园。毛子水用白话撰的墓志铭别具一格:
这是胡适的墓。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思、敝精劳神以至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
我们相信,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