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望一座墓园——写在陈独秀诞生120周年
发表日期:2004年12月11日
作者:袁 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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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2003年4月29日 出处:原载《百年潮》 作者:袁 鹰 已经有683位读者读过此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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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秋风瑟瑟。我站在一座墓园前,低声反复吟诵三百年前清代诗人黄景仁过李白墓所作诗句,涌动着相似的情愫。面前却不是当涂太白墓,而是同样在安徽长江边的另一座墓园。
夕阳无语。几行萧疏的树木,轻轻摆动尚未完全枯黄的叶子。周围
没有房屋,也没有人影,墓园是寂寞的。
并不是无主孤坟,也不是乱草丛中的荒冢。墓前也有一块墓碑,碑
前也有一方几米见方的小空地,供人凭吊,供人祭扫--只是不知道有多
少人来送过花圈。
简朴的碑石上,只有五个大字:
陈独秀之墓
碑石背面,简单的两行字,记载出生和逝世年月:一八七九年十月
九日和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
墓园安详地躺在墓主家乡安庆市郊。陈独秀奔走坎坷一生,遗骨总
算由长江上游的江津小城沿着浩浩江水东归,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青山依旧,江流依旧,沧桑几度,人事全非。
他曾经被一代青年学子尊为思想启蒙的导师,奉为向旧营垒冲锋陷
阵的旗帜;他曾经博得万人景仰,拥有煊赫的声名;他曾参与并且领导
一场改变历史、改变民族命运的搏斗,率先创立一个新兴的改变了中国
命运的政党,担任它的最高领导人,在急剧变幻的斗争风云中起伏沉
浮;他也曾受到创伤,在一片谴责声中离开政治舞台的中心,又被敌人
投入监狱,最后幽居小城,穷愁潦倒,病骨支离,终于郁郁以终。
一个大起大落的奇特经历。
一部充满悲剧意味的人生史记。
而今,那些开天辟地的宏图,纵横捭阖的雄文,语惊四座的辩才,
那些叱咤风云、出生入死的壮举,一切都随江上吹来的西风悄然逝去
了。留下来的,是太多的慨叹,太多的怅惘,太多的迷惑,太多的疑
问。百感交集,万般无奈。
滚滚长江东逝水可以作证,也应该作证:陈独秀雄奇的一生都是在
这条民族的母亲河畔度过的。
江水曾看见年轻的陈独秀从安庆登船沿江东下,怀着拯世济民的壮
志,去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在暗夜沉沉的神州大地上发出雄鸡的鸣
声,呼唤新世纪的曙光。他最早地为被几千年封建意识、封建礼教的枷
锁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民族呼唤“德先生”(Democracy,民主)和“赛先
生”(Science,科学)的到来。他接受蔡元培的邀请,去北京大学主持文
科教学,同李大钊等一批先行者推动了伟大的五四运动,开辟了中国现
代史的新纪元。五四运动的影响和威力,它留给后代人的思考、憬悟、
追求、探索,一直贯穿整整二十世纪,而且一定还将延续到下一个世
纪。
我自己是个幼稚的后辈,“五四”时期还没有出生,知道陈独秀的
名字时他已是毁誉集于一身了。但无论毁誉如何,毛泽东始终不曾忘记
过这位“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他再三讲过,陈独秀对他的影响
“也许超过其他任何人”。从《新青年》上许多论著,特别是他为《新
青年》“罪案”的答辩书,就不难看出毛泽东何以对“五四”时期的陈
独秀崇敬有加。那些豪气如虹、慷慨激昂的文章,不能不使人热血沸
腾,拍案心折:
“……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出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
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
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
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头断
流血,都不推辞。”(1919年1月15日,原载《新青年》)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誓言,震响了八十年。直到今天,依然使人
精神振奋。正是为了服膺和拥护“这两位先生”,陈独秀矢志不懈地唤
起民众,缔造中国共产党,为之终生奋斗。年轻的中国共产党在二十年
代风云变幻的中国政局和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登上历史舞台,担负起历
史赋与她的重任。作为党的主要负责人,自然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有杰出的贡献,也有不可推卸的失误。何况共产党那时才只有六岁,在
漫长的道路上刚刚起步,如果说上帝允许青年人犯错误,能苛求于一个
乳臭未干的幼儿吗?
然而,陈独秀的后半生,一直背负着沉重的精神镣铐,承担着有些
确实应该由他承担、有些则不应该由他承担、至少不应该全部由他承担
的罪责。他辞去共产党总书记的职务不久,就被开除出党。1932年
被国民党政府逮捕,囚居南京狱中,直到1937年“八一三”全面抗
战爆发十天后出狱,最后蛰居长江上游的小城江津五年。
铁窗中一灯如豆,凄惨阴森,但他安之若素,潜心著述。他拒绝一
些好心的朋友劝他写自传的建议,却埋头研究文字学,撰写了《实庵字
说》等一系列论文,同时作《小学识字课本》,想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
纠正前人研究“小学”中的谬误和不足,建立科学的中国文字学体系。
可惜的是直到他在贫病交加中病逝,这部极有价值的文字学专著也未及
竣稿。狱中五年,他还写了大量感时讽世、抒怀述志的诗,成为他一生
诗作的又一辉煌的巅峰时期。完成于1934年、由五十六首绝句构成
的大型组诗《金粉泪》,对南京城里蒋家王朝种种媚日卖国、残害黎
民、尔虞我诈、贪脏枉法的倒行逆施,作了多方面辛辣而鲜明的勾画。
最后一首云:“自来亡国多妖孽,一世兴衰照眼明。幸有艰难能炼骨,
依然白发老书生。”表明了身在缧绁失去自由的诗人,依然怀着对国家
民族前途的忧虑和对人民大众命运的关怀。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间,拒绝
国民党政府的威胁利诱,宁愿丧失自由,也决不放弃自己的信仰,决不
出卖自己的灵魂,既未曾当叛徒,更未曾沦为汉奸。他仍然是一位忠贞
的爱国者和革命家。
晚年他在江津曾有赠友人诗云:
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
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可以想见,那几年春朝秋夕,一位须发渐斑的老者独步江边,看江
水滔滔东去不舍昼夜,也许会想起几千里外吴头楚尾间的家乡,想起少
年时代读诗书、写文章的清狂往事?“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
愁。”然而,若是回首生平,引起他心潮起伏的,未必只是安庆故土
吧?他更多的思绪会随江水去到武汉,去到南京,去到上海,去到万里
波涛的大海吗?无人知晓。“且喜疏狂性未移”,其铮铮铁骨,坦坦襟
怀,恐怕是至死也不会改变的。正像他那个时期书赠画师刘海粟的一副
对联:
行无愧怍心常坦
身处艰难气若虹
水流千转归大海。我在那次萧瑟秋风中怅望墓园,已是十三年前的
事。在经历了几十年土掩尘封之后,这些年来,事情毕竟悄悄地出现一
些变化,我们终于陆续可以读到一些与过去不同的说法,出现一些与陈
陈相因迥异的评价。
回想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全世界各国的共产党都按照共产国际的规
定,将自己作为“国际”的一个支部推行本国革命运动,而且事无巨细
都要听命万里以外的某些人发号施令的时候,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层,
似乎只有两位始终对此持怀疑以至反对态度,认为中国的事应该由中国
人自己来决定,不必也不应该完全听命于并不了解中国实情的“国际”
和他们派遣来的代表,并由此导致“国际”对他们的不信任和愤怒。这
两位中共领袖,先是陈独秀,后是毛泽东。不过,两人的命运却有天渊
之别了。
大江流日夜。它从雪域高原走来,穿过千山万涧,奔腾呼啸,鱼龙
混杂,泥沙俱下。中国共产党八十年的悠长岁月中,剧烈艰巨的斗争风
云中,出现过无数浴血牺牲、前仆后继的先进人物,视死如归、从容就
义的革命先烈和英勇搏斗、献出青春与生命的英勇战士,出现过意志衰
退、动摇蜕变的懦夫,也出现过出卖灵魂、投敌求荣而终于没有好下场
的叛徒。此外,还有不少谜一般的人物,由于种种原因,至今若明若
暗,在人们的心头留下许多疑团。
然而,历史是不会永远不明不白的,迷雾总有廓清的时候。
不久前,读到萧克老将军为《陈独秀诗集》写的序,那是一篇足以
震聋发聩的文章。老将军摘引了他本人1981年在中共成立六十周年
学术讨论会上的几段发言:“陈独秀问题,过去是禁区,现在是半禁
区,说是半禁区,是不少人在若干方面接触了,但不全面,也不深入,
大概还有顾虑。”“不认真研究陈独秀,将来写党史会有片面性。不久
前看纪录片《先驱者之歌》,就看不出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和创党的
最主要人物;在创党的镜头中,一出现就是李大钊。然而,'南陈北李',
是合乎历史事实的定论。李大钊作为创党主要人物之一是对的,但陈独
秀应属首位。”接着,老将军列举了研究陈独秀不能回避的一系列重要
方面:“对陈独秀的研究,我认为不能仅限于他在党内及其以前的时
期,而且应包括托陈取消派时期,中国的托陈取消派和外国的托派有什
么区别?他们的纲领如何?对国民党蒋介石政权的态度如何?对共产党
的态度如何?对帝国主义尤其日本帝国主义的态度如何?在国民党监牢
里的态度如何?出狱到去世时的政治态度如何?都在研究之列。”
越来越多的学者们,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冷静地评价这个重要
的历史人物,实事求是地剖析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那些重大的历史事件,
去伪存真,去芜存菁,严正而坚决地洗刷掉那些强加给他的污垢。我期
待读到真正符合实际、符合陈独秀本来面目的传记,一直空空地等待
着。前些年听说王观泉先生写了一本《被捆绑的普罗米修斯》,虽没有
看到书,但也大大地松一口气——终于可以撰写和出版陈独秀的传记
了,这不啻空谷足音,使人欣喜。书名匠心独运,形象地表明一个伟大
的也是苦难的盗火者的命运。最近又从报上看到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
究所的任建树先生近作《陈独秀大传》出版的消息。报上介绍:其中使
用大量新的史料,如第六章的“反对国际联络委员会、反对警告鲍罗
廷”,使用了最新、最重要的第一手资料,这是以前未曾使用过的档案
资料。还使用了一百零二封陈独秀亲笔信的资料。当然可读性、可信性
就强了。
有些学者大声疾呼:应该把陈独秀当作正面人物来写!我想,凡是
对历史抱着严肃态度的人,都会赞成这个呼吁。不过要做到也真不容
易。不说别的,只说直到目前为止,我们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陈独
秀,不都是作为一个正面人物对立面的反面形象、最多也仅是一个处于
陪衬地位的配角出现的吗?这能说是公允和真实的吗?大江东去,浪淘
尽千古风流人物。历史无情也有情。它终久会冲涤尽一切不应该存在的
污泥杂草,还每一个人物以本来面目。是非黑白,忠奸正邪,是什么样
就该是什么样。盖棺也未必能定论。被认为已经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
若是钉错了,也必定会重新取下来。
前不久,从中国近代文化学会陈独秀研究会出版的《陈独秀研究动
态》上获悉:安庆市已决定重新修葺陈独秀墓地。这真是一条好消息,
遥望皖江,不禁雀跃。我盼望它早日修好,可以让后人多一个凭吊缅怀
的场所,也让诞生已一百二十年、逝世也已五十七年的陈独秀有个灵魂
安憩的地方。若是还有些杞人忧天的顾虑,就是希望它不要修成金碧辉
煌的殿阙,也不要搞成红红绿绿的风景点。对他来说,真正的丰碑不在
安庆长江畔,而是在千秋青史中,在亿万人心头,多少云雾烟雨都掩盖
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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