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最後論文與書信》英譯本前言
王凡西
陳獨秀的《最後論文與書信》的英譯稿,將由荷蘭阿姆斯坦的「國際社會史學院」出版。編譯者班國瑞博士要我寫一點簡單介紹,把此書介紹給西方讀者。作為陳獨秀的一個追隨者——有時又是批評者——的我,這原是義不容辭的。但一來因為我年邁多病,無力寫較為鄭重的文章。二來,更重要的,因為編譯者已特別為西方讀者寫了一篇精采與詳盡的導言。它對陳獨秀的其人、其事及其思想;對他在中國近代史上起過的巨大作用,以及中共政權對他所作的前後不同的評價,等等,已作了充分說明。此外,他又詳加註釋,介紹書中涉及的人和事。最後又有一個附錄,譯介了別人寫的幾篇與陳獨秀的生活和思想有關文章,讓讀者能對照、參攷。如此,編譯者留給我來介紹的,其實已經沒有了。
不過我還是要借這個難得機會,給讀者們說幾句話。約略談談陳獨秀在文學上以及思想上的特點。
陳獨秀的第一本文存是在一九二二年出版的。其中收集了他於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二二年間所寫的幾十篇論文以及大量隨感錄與書信。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陳獨秀給它寫了一篇非常簡短的自序。其中主要部分如下:
「……我這幾十篇文章,不但不是文學的作品,而且沒有系統的論證,不過直述我的種種直覺罷了;但都是我的直覺,把我心裡要說的話痛痛快快地說將出來,不曾抄襲人家的說話,也沒有無病呻吟的說話,在這一點上,或者有出版的價值。在這幾十篇文章中,有許多不同的論旨,就此可以看出文學是社會思想變遷的產物,在這一點上,也或者有出版的價值。……」
作者用了短短幾句話,把自己的文格和性格非常真實地告訴了讀者。首先,他告訴我們:他寫文章只是直述自己的直覺,不抄襲人家,不無病呻吟。其次,他指出文學——這應該理解為廣義的文章——是社會思想變遷的產物。因此,他所寫的文章前後有不同的論旨。
這兩個特點,不但能概括地指出陳獨秀早期著作的價值,而且指出了他一生所有著作、包括他的晚年著作的價值。因此,陳獨秀為他《最早論文與書信》所寫的自序,完全可以移作他《最後論文與書信》的自序。
不錯,這兩批文章前後相隔二十多年,在這中間時期,陳獨秀在中國近代史上扮演了一個主要角色,同時他的學識——特別是馬克思主義方面的學識——和經驗,都有了很大長進;可是他的性格——無論在思想和行動上,卻始終如一。他依然憑直覺行事,依然想到就說,說了就幹,依然不人云亦云,依然不無病呻吟,依然特立獨行。
這態度,正如馬克思當年在資本論序言所引的但丁的詩句:
「走你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Segui it corso, I lascia dir be genti!)
這個特立獨行的性格,確實是每一位偉大人物所必具,也是為他們所共有的。不過,這個性格如果沒有另一個性格來補足,如果不能「見善思遷」,如果一旦發見自己的直覺與客觀情況不再符合而不能有所改變,那些人終於會成為頑固不化、為時代所遺棄的反動家。這一類「晚節不保」的大人物,古今中外的歷史上是很多的。但陳獨秀不屬於這一類人。這就得歸功於他自序中所指出的第二個特點了,即由於他的文章是「社會思想變遷的產物」,是隨社會思想的變遷而變遷的。
正是根據上述對陳獨秀性格的了解,我曾經在我的回憶錄中說:「陳獨秀在《最後論文與書信》所表達的思想不能算是最後的……」。說它最後,祇就他的生命而言;倘就他的思想而言,它卻決不可能是最後的。在新的世界與新的中國的環境中,陳獨秀的思想、見解一定還會改變。至於如何改變,卻是一個頗有研究價值的課題。我個人,始終認為,在基本上,他將回到列寧和托洛茨基的立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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